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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九


  一班嬌娃的吳儂軟語,唱這等壯懷激烈的慷慨悲歌,雖不能豪邁,卻更能讓人體會到什麼叫肝腸寸斷。就在劍舞歌聲酒香淚水的交匯之中,忽聽得院子裡突然響起囂囂雜雜的腳步聲,邵大俠舉目看時,邵府裡裡外外已是一片燈光火把。他知道捉拿他的人到了,頓時擲了劍,操起一大觥酒一揚脖子喝幹。

  當夜,邵大俠並沒有被關進揚州府大牢,而是被送往漕運總督衙門的刑捕房羈押。這皆因南京刑部前來督辦此案的右侍郎史大人,慮著邵大俠在揚州神通廣大朋友眾多,怕有閃失,故有此動議。漕運管著一條自杭州至北京通州的大運河,沿途治安懲治盜賊加之糾舉違法官兵,一年有多少刑事發生?因此,漕運總督衙門的刑捕房比之揚州府大牢還要森嚴。加之總督大人王篆又當過北京五城兵馬司的堂官,問讞斷獄很有一套,把邵大俠放在他那裡羈押,諒不至出什麼差錯。

  不知是懾于邵大俠的威名還是因為他曾是王篆的座上賓,刑捕房的獄卒倒也沒怎麼為難他。收監不久,邵大俠斂了心思,正欲上床歇息,忽聽得甬道上又有踢踢遝遝的腳步聲傳來,接著見到一群獄卒將一個人推進對面一間牢房,然後咣哨落鎖。獄卒們盡行退去,被關進去的那個人踢著門大聲嚷道:

  「這是什麼鬼地方,你們欺侮本官,回來!」

  「本官,哼,啄米官。」獄卒丟下一句話,哄笑而去。

  邵大俠一聽說話的聲音像是胡自皋,不禁心下一驚,當即跑到鐵柵牆前,朝對面房子喊道:

  「喂,可是胡大人?」

  關在對面的正是胡自皋,他濫批鹽引大肆收受賄賂的事早就在監控之中,戶部尚書王國光秉承張居正的密諭,在兩淮鹽運司衙門安排了不少眼線。他與邵大俠勾搭謀取不義之財的事,都被這些眼線暗中收集了確鑿證據。所以,此次趁小皇上批旨嚴查「棉衣事件」捉拿邵大俠之機,張居正毅然決定連胡自皋一體擒拿。

  再說胡自皋聽得有人喊他,忙跑到柵牆跟前朝對面牢房張望,燈火昏昏,他依稀看見邵大俠粗壯的身影,禁不住好奇地問:

  「你是邵員外?」

  「正是。」邵大俠又問,「胡大人怎麼也到了這裡?」

  「你問我,我正要問你呢?」胡自皋垮著臉,沒好氣地說,「你說,你為何事被抓來?」

  「為那二十萬套棉衣。」邵大俠平靜回答。

  「可不是,」胡自皋尖著嗓子叫起來,「從認識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覺得你是個喪門星。」

  邵大俠認定胡自皋被抓是受自己牽連,因此心裡頭充滿深深的自責,儘管胡自皋辱駡,他仍耐著性子道歉道:

  「邵某連累你遭此牢獄之災,心中已是惶恐萬分,還望胡大人見諒些個。」

  「見諒,哼,如果我的前程因此受到影響,我和你就沒完。」

  邵大俠嗤然一笑:「胡大人既如此說,那你我之間的梁子,算是結定了。」

  「為何?」

  「你的前程,恐怕是徹底沒有了。」

  「扯蛋!」胡自皋~跺腳,憤然回道,「你不要小瞧了我胡自皋,我和你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就因為你披了這一件官皮,而我僅只是一介布衣?」

  「非也,」胡自皋得意地一笑,「你是欽犯,劣質棉衣是你做的,與我何干?」

  邵大俠譏道:「既然與你不相干,你為何還要責怪邵某連累了你呢?」

  「因為,因為……」

  「因為制棉衣的銀子,是從你那兒賺到的,因為你怕我邵某貪污你的人情,棉衣漕運到京時,你還派了一名親信師爺隨從,一起與武清伯見面,是不是?」

  邵大俠一番奚落,刺得胡自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拿眼橫著邵大俠,悻悻說道:

  「我會給皇上寫摺子辯冤,這劣質棉衣與我胡自皋沒半點干係。」

  「如果胡大人能為自己開脫得一乾二淨,我邵某當然高興,我這個人,一輩子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只是,」邵大俠話鋒一轉,又道,「胡大人,邵某擔心你有口難辯啊!」

  「這個不用你邵員外擔心,本官自有辦法。」

  「靠馮公公是不是?」邵某一語中的,直剖胡自皋的心思,「胡大人,我知道你這巡鹽禦史一官,是馮公公賞給你的,他是你的後臺,這也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但此一時彼一時也,眼下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胡自皋雖覺得邵大俠的話不無道理,但他不肯接受這個事實,兀自斥道:

  「你邵員外一天官也未曾做得,哪裡懂得官場之事。」

  「溜鬚拍馬,投機鑽營的事,邵某雖不會,但官場之爾虞我詐,口密腹劍的現象,我邵某還是略知一二。」

  胡自皋此時最怕聽的就是這樣的話,於是,又心虛地問:「你說說,我為何就要死心?」

  邵大俠分析道:「胡大人你想想,如果馮公公保你,你怎麼可能這會兒會呆在這陰暗潮濕冷似生鐵的大牢裡呢?」

  「那是因為有聖諭,要拿我問讞。」

  「請問聖諭是從誰手上出來的?司禮監掌印是皇上跟前的第一號近臣,就掌著傳旨之責,馮公公若是幫你,這道諭旨還出得來麼?」

  「那你說……」

  「依我看,馮公公明哲保身,權衡利弊,早把你丟了。」

  胡自皋聽罷,沉默了一會兒,冷笑著說道:「他豈能丟我,他就不怕問讞之時,我把他的把柄兜出來。」

  「什麼把柄,無非是收下了你送給他的賄銀。你若真的兜了出來,恐怕命都保不住了。」

  「你別嚇唬我。」

  「邵某絕沒有嚇唬你的意思,自古至今,官場上大權在握的人,為保自身,殺人滅口的事還做得少嗎?」

  聽得「殺人滅口」幾個字,胡自皋頭皮一炸如遭雷擊,頓時兩腿一軟癱坐在地。瞧他那副熊樣兒,邵大俠心中甚是鄙夷,暗自嘀咕道:「腐儒不可與論道,貪官不可與論德,真乃至理也。」但鄙夷歸鄙夷,他仍為胡自皋謀劃道:

  「胡大人,你倘若肯聽我邵某的建議,興許事情還有轉寰之處。」

  「請講。」胡自皋揚起頭來。

  「我想你我既是欽犯,這案子就不會拖延,或許明日就要過堂,無論刑官如何拷掠逼問,你只守住兩條就行。」

  「哪兩條?」

  胡自皋又從地上爬起來,把身子貼近柵牆,眼巴巴地看著邵大俠。

  「第一,千萬不要攀扯馮公公和武清伯,皇上不會因為你檢舉了他們而赦免你的罪行,相反,他們會儘快把你處死。第二,你為我特批鹽引的事,你一口咬定,是我邵某設局要挾你,你從中沒有獲得一兩銀子的好處。你既沒有貪墨,對你的懲處就不會重到那裡。」

  「你不會攀咬我?」胡自皋狐疑地問。

  邵大俠淡淡一笑,回道:「我反正是一死,多承擔一點罪過,又有何妨?」

  「邵員外,你真是天地間的偉人。」

  胡自皋眼圈兒一紅,說話喉頭發哽。當夜無話,第二天如邵大俠所料,南京刑部右侍郎史大人升堂,對胡自皋與邵大俠分別進行了讞審。胡自皋按頭天晚上商定的計策,將一應責任全都推到邵大俠身上。再加上胡自皋的家人托關係在史大人身上使了銀子,因此這位史大人倒也沒怎麼為難他。問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有提審,每日裡任其在監獄中吟詩作賦。對邵大俠則不然,一來他是「首犯」,二來他又擺著個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好漢架子,不肯低聲下氣打通關節,因此史大人第一次過堂,就對他用了酷刑,除了用拶子拶爛他的手指,還弄了一個六十斤重的大鐵枷給他戴上。邵大俠牙齒咬出血來,也不肯哼一聲。史大人一心想讓這個「強項之徒」討饒,卻沒有想到他臭硬如此。第二次過堂時,史大人捋著鬍鬚,很優雅地說:

  「以熱攻熱,藥有附子;以凶去凶,牢有酷刑,本官就不信,你邵方有三頭六臂,鬥得過朝廷大法。」

  戴著大鐵枷的邵大俠,儘管一嘴的血泡,一身的血痂,還偏和這位史大人擰勁兒,譏道:

  「史大人對我邵某說朝廷大法,猶如對牛彈琴。我今天之所以戴枷披刑,你以為是你的功勞?呸!若不是我良心有愧,要為長城上那些凍死的兵士服刑,你豈奈我何!」

  史大人惱羞成怒,一拍驚堂木,吼道:「大膽刁民,竟敢胡言亂語,來人!」

  「在!」兩廂甲首皂隸山呼應諾。

  「大刑侍候!」

  「遵命!」

  幾位皂隸應聲而上,把邵大俠掀翻在地,正要亂棍打下,忽見一人從後門進入刑堂,在史大人身邊耳語幾句,史大人頓時臉色大變,一擺手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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