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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憐憫便受到了巨大的挑戰——她開始為這件事的後果而擔心。如果這件事不是發生在她的父親武清伯身上,她肯定就會立即讓小皇上頒旨嚴懲當事者,但現在她卻頗費躊躇。她是天下第一孝女,她不能沒有親情,更不可能依據《大明律》懲治貪官條例,把自己的親生父親投進監獄,甚或送上斷頭臺。當然,她也不能無視天下輿情,無視長城上凍死的冤魂——沒有餐風飲雪執戈待旦的這些將士,這虎踞龍盤雲蒸霞蔚的社稷江山,這鐘鳴鼎食錦衣玉饌的朱明皇族,恐怕早就成了異族鐵蹄下的敗柳殘花。此時,她才深深感到,以她的能力,以她兒子小皇上的能力,都無法擺脫這種困境,以尋求一個解決問題的兩全之策。

  這時,她想到了張居正,她讓馮保去武清伯府上去探聽虛實,然後再去內閣打探張居正的口風。當她聽到張居正準備「李代桃僵」懲治邵大俠而讓武清伯「金蟬脫殼」時,她一顆懸著的心才終於落下,她才重新變得優雅。她再次感激張居正,但礙於男女有別,她不能隨時召見。因此,她才想到要把玉娘找來敘話,目的是從她口中得知張居正的近況,卻沒想到張居正連她那兒也未曾去得,以致引起這位美人兒傷心落淚。一朵美麗的花才能真正理解另一朵花的美麗;當一個女人因愛而生創痛時,惟有另一個女人才真正知道這創痛何其深刻。望著玉娘珠淚漣漣,李太后忘了自己的萬乘之尊,競伸手去給她揩眼淚,勸道:

  「玉娘,你不要錯怪了張先生。」

  玉娘停住啜泣,哽咽著說:「奴婢沒有怪他,但奴婢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淚。」

  「前幾天下那麼大的雪,張先生每天都很晚回家。就說前一天夜裡吧,那可是滴水成冰的天氣,皇上遣人到內閣去看,發現張先生還在當值批覽奏摺,當下央我親手煮了一碗羹湯送了過去。」

  「老爺這麼辛苦?」玉娘揩著淚痕問。

  「可不是,」李太后歎著氣說,「皇上年小不能親政,國家又這麼大,凡事都須得張先生操心。」

  「太后為何不多用幾個人,給老爺分擔一下。」

  「傻丫頭,朝廷裡的首輔只能一人來當,何況張先生這樣的大臣,是可遇而不可求。」

  「那總不能讓他一人累死呀。」

  「這倒也是,」李太后沉吟半晌,對容兒說,「容兒,你落空兒告訴馮公公,讓他轉告張先生,內閣再物色一兩個輔臣,給他當下手辦事。」

  「是。」容兒回答。

  經李太后開導,玉娘的心情好多了。她見李太后對張居正如此信任和關心,心裡頭也替他高興,又隨口說道:

  「老爺平常忙也說得過去,這冰天雪地的時候兒,一年的賦稅也都收了,他還忙些什麼?」

  「是啊,到年底了,他本該歇口氣兒,誰知又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兒呢!」李太后感歎著說,接著又問玉娘,「你老家是哪兒的?」

  「蘇州。」

  「啊,原來同容兒是老鄉,」李太后側過頭去看了看仍在發窘的容兒,接著說,「容兒離家早,對故鄉事已是記得不大真切了,有此事兒倒想問問你。」

  「太后想問什麼?」

  李太后忽然遲疑了一會兒,才問道:「玉娘,你知不知道邵大俠這個人?」

  「邵大俠?」玉娘身子一震,脫口問道,「太后怎麼突然問起他來?」

  「怎麼,你認識這個人?」

  「奴婢知道他,」玉娘因不知太后是為何事打聽邵大俠,故不敢貿然講出實情,只敷衍道,「這個人在南京、揚州和蘇州等地都很有名。」

  「為何有名?是因為有錢還是因為有勢力?」

  「也許都有。」玉娘從李太后的眼神中,看出她並不知曉自己同邵大俠的關係,心略寬了寬,便替邵大俠說起好話來,「聽說邵大俠人很仗義,揚州城中的乞丐,倒有一半靠他養活。」

  「是嗎?」李太后臉色一沉,喃喃自語道,「這個人一方面巴結賄賂官府,一方面又在民問廣施錢財收買人心,他這種作法,哪像是個正兒八經的生意人。」

  「那,太后說他像什麼?」

  「咱覺得他圖謀不軌,心存異志,」李太后答非所問,「這種人不除,對朝廷是個禍害。」

  玉娘如聽霹靂,但她是個靈性女子,知道此時若再失態,必定會引起李太后的懷疑,便竭力保持鎮靜,以局外人的閒散口氣問道:

  「太后為何要除他?」

  「他弄了二十萬套劣質棉衣運到薊鎮,結果在前幾天的暴風雪中,一些穿了這等棉衣的兵士,被凍死在長城上。」

  「啊!」

  「你方才埋怨張先生五天沒上你那裡去,卻是不知道張先生正在處理這件事兒呢。」

  「他怎麼處置邵大俠?」

  「抓起來,明正典刑。」

  李太后說這句話時,不單恢復了議政時的那股潑辣勁兒,眼神裡還透露出令人不寒而慄的殺機。玉娘頓時驚呆了,臉色白煞煞地甚是難堪,李太后看她這副樣子,狐疑地問:

  「玉娘,你怎麼了?」

  「嚇的,」玉娘儘量掩飾,佯笑著說,「一聽太后說殺人的事兒,奴婢就害怕。」

  李太后相信了她的解釋,心裡頭對她更是憐愛。硬是把她留下來吃了一頓午膳才放她出宮。

  玉娘回到積香廬中,已是半下午了。她一頭紮進臥房倒在床上,用被子捂著頭嚶嚶地哭泣起來。玉娘本是個知恩必報的多情女子,乍一聽說將她救出風塵苦海的恩公邵大俠惹上了殺身之禍,她就心如刀紮。除開張居正,如果說世界上還會有一個男人讓她牽腸掛肚的話,那這個人就是邵大俠。她與張居正是兩情相悅,是鸞鳳和鳴耳鬢廝磨的閨房之樂;而與邵大俠則是另一種感情,儘管邵大俠比張居正還要小幾歲,但她卻將邵大俠視為父輩,是值得她信賴依靠的人物。今年春上,當邵大俠求她請張居正寫信給胡自皋就近照拂的時候,她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下來,能為邵大俠作一點有用處的事,她的心靈便會獲得極大的安慰。如今恩公出了這大的事情,性命都不保,她腦海裡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救他。她知道眼下惟一能救下邵大俠性命的人就是張居正。她在為邵大俠傷心落淚之時,內心中也還存有一份希望。

  不知不覺暮色降臨,丫環進來喊玉娘下樓用膳,玉娘不搭理她,只揮手讓她退下。又不知過了多久,聽得寂靜的樓梯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她知道這是張居正到了,心裡頭一熱,剛剛停下去的眼淚又溢出了眼眶。

  聽得推門聲,張居正匆匆跨進門來,他一見屋子裡黑咕隆咚的,便吩咐隨他一起上樓的小鳳兒掌燈。屋子裡片刻亮堂起來,張居正瞧見玉娘俯在床上,正無聲地抽泣,便輕輕走到床邊坐下,拍了拍玉娘的肩膀,柔聲問道:

  「玉娘,又有何事,令你如此傷心?」

  玉娘不吭聲,張居正又道:「是不是怪我幾天未曾來陪你,又生我的氣了?」

  玉娘聞聽此言,反而肩膀一聳哭出聲來,張居正被她哭得手足無措,正不知如何解勸,玉娘忽然翻身下床,一下子跪在張居正的面前:

  「老爺,你得救救奴婢的叔叔。」

  「你叔叔,你叔叔是誰?」張居正一時沒會過來。

  「就是你替他寫信給漕運總督的那個人。」

  「哦,是他,」張居正一下子明白了,但故意裝憨兒說道,「他怎麼了?」

  「老爺,你別再瞞著我,奴婢什麼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

  「你正在辦奴婢叔叔的案子,你要殺他。」

  「你叔叔是誰?」

  「邵大俠。」

  「怎麼,你叔叔是邵大俠,」張居正仍然在做戲,大驚失色地說道,「你上次並沒有對我說實話。」

  「太后對我說,邵大俠要被明正典刑。」

  「是啊!」張居正儘量讓玉娘看出他心情沉重,他撫了撫玉娘的秀髮,勸道,「玉娘,你先起來,有話慢慢說。」

  「老爺,你不答應,奴婢就不起來。」

  張居正長歎一聲,心裡不肯再對玉娘隱瞞,遂答道:「你這位叔叔,我現在實難救下。」

  「為何?」

  「皇上親自批准的捉拿邵大俠的拘票,已從刑部開出四天了,這會兒恐怕已到了揚州。」

  「小皇上聽李太后的,你去求李太后。」

  「事涉朝廷法紀,李太后斷不肯循這個私情。」

  「你別托詞兒,」玉娘一時情急,競說了一句冒失話,「奴婢早看出來,李太后對你有意。」

  張居正聞聽此言頭皮一炸,揚手一個耳光「啪」地一聲打在玉娘粉嫩的面頰上。刹那間,打人者和被打者都一齊驚呆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玉娘才捂著火辣辣的面頰,「哇」地一聲痛哭起來。

  「玉娘!」

  張居正伸手過去把玉娘攬進懷中,他為自己的魯莽與衝動而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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