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張居正 | 上頁 下頁
二五六


  張居正悠悠一笑,回道:「太后最英明之處,在於她明白一個許多雄才大略的帝王都不曾明白的一個道理:把天下治好,累的苦的是我們,而得實惠的是皇帝自身。馮公公你把內宮二十四監局治理得井井有條,你安排了那麼多勤勉肯幹的監官,請問哪一個是為你服務的?不穀執掌政府推行改革,行富國強兵之路,如今不過兩年,太倉裡從一無所有到今日積貯了四百多萬兩銀子,其中又有哪一兩銀子可以裝入我張居正的腰包?你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輔佐小皇上,開創朱明王朝的太平盛世麼?」

  張居正娓娓道來,馮保內心受到極大的震動。他覺得張居正的話句句在理,但他素來不肯在朝廷的大政方針上發表高見。此時,他依然只問很現實的問題:

  「你為何要把武清伯作為靶子?」

  馮保的問話點在「睛」上,記得兩年前出任首輔前夕,在天壽山上,他曾對故友何心隱講到官場的頑症之一乃是朋黨政治。經過兩年多時間的厘清,以高拱為首的朋黨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但通過子粒田徵稅一事,他發現皇親國戚這一朋黨已成為他推行改革的最大阻力。儘管武清伯李偉並不是這個朋黨的首領,但他在這個圈子內的地位最高,影響最大,若是能把他懲治懲治,對其餘的皇親國戚就能取到震懾作用。古人雲:「破民間盜賊易,破朝中朋黨難。」惟其難,他才想著要花大力氣對付。但這些話對任何人都不能明講,只能私藏於心。張居正與馮保談話向來極有分寸,這會兒更不肯把心思完全敞開,他想了想,答道:

  「實是因為武清伯製作的棉衣太不像話。」

  「王崇古把這筆生意送給武清伯做人情,這事兒當時就有人議論,記得有一次老夫還問過你此事,你的態度也是默許的,為何如今一變初衷,又要追查此事?」

  「不錯,當初不穀是默許的。」張居正點頭承認,接著又說,「不穀當時慮著因子粒田徵稅,武清伯有些損失,他想做這筆生意補回幾個銀子,此事雖不合法,卻也無悖情理。但不穀默許的是讓他做這筆生意,而不是讓他以劣充優,弄些發黴變質的布疋棉花來制衣服。」

  「是啊,武清伯這件事情是做得不大體面,」馮保附和著說道,「咱替他算了筆賬,這一套破棉衣,最多值二錢銀子,可是王崇古給他的工價銀,是一兩一套,你說,這筆生意他賺了多少?太黑了!」

  「李太后知道這個內情否?」張居正趁機問道。

  「暫時還不知道,」馮保覷著張居正,意味深長地說,「若張先生想讓李太后知道,老夫隨時都可以到乾清宮稟報。」

  很明顯,馮保想利用手中的通報大權來拿捏張居正,目的是讓張居正買他這個人情。張居正雖然厭惡與人做交易,卻又明白眼前這位內相實在得罪不起,只得以問話的方式表達己見:

  「馮公公,你去武清伯府上,是不是奉李太后之命?」

  「正是。」

  「那你就應該把真相如實稟報。」

  「真相多多,老夫該說什麼,又不該說什麼呢?」

  「有哪些真相?」

  「譬于說,武清伯上吊,說不說?」

  「這個……」張居正感受到馮保笑面虎的厲害,只笑著答,「說與不說,決定權在馮公公。」

  「依咱說,該說!」

  張居正身子一震,說:「你若講起此事,李太后心裡頭肯定難過。」

  「老夫不會讓她難過,而是讓她怒氣衝衝。」

  「怎麼會有這種可能?」

  「張先生,實話告訴你吧,武清伯並沒有上吊,老夫一見他那副樣子,看他躲躲閃閃的眼神,就知道所謂上吊,是他那現世寶兒子李高和駙馬都尉許從成兩人合計出的一個陰謀,他們想以此要挾李太后,不要給武清伯任何懲處。」

  「原來是這樣,」張居正恍然大悟長出一口氣,對馮保投以感激的眼光,說道,「若不是馮公公明察秋毫,險些讓他們弄出個新騙局來。」

  「張先生,還有更令你驚奇的事呢。」

  「哦!」

  馮保坐乏了,站起身捶了捶腰,複又坐下說道:「你知道武清伯把這棉衣生意交給誰做了?」

  「不知道。」

  「你猜猜?」

  「這哪猜得出來。」張居正兩手一攤。

  「老夫說出這個名字,包你嚇一跳,」馮保說,就一字一頓念了三個字,「邵、大、俠。」

  「真的是他?」張居正雙眼一亮。

  「千真萬確,武清伯親口對老夫所講。」

  張居正霍地站起,興奮地說:「這事情就好解決了。」

  「老夫知道張先生如何解決,」馮保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說道,「你可以借此薄懲武清伯,以達到敲山震虎的目的,同時重辦邵大俠,更是做到了一箭雙雕。邵大俠不除,終是禍害。」

  張居正笑了笑,沒有作答。

  大約五天以後,一乘四人抬女轎在乾清宮後遊藝廊門口停了下來,從轎上走下一名嫋嫋婷婷的女子。她穿著一件紅緞大團花的對襟襖兒,外頭披著一襲白綾襯裡的紫貂斗篷。雖穿棉著彩,卻一點不顯得臃腫和俗氣。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積香廬中的女主人玉娘。一大早,宮裡頭就放了轎子到積香廬,傳旨說是李太后請玉娘過去敘話兒,玉娘不敢怠慢,忙梳妝打扮一番,然後登轎而來,到遊藝廊的門口,已是辰時三刻了。聽得落轎聲,尚儀局女官容兒忙掀開棉簾兒迎上來,笑道:

  「玉娘,快進來,太后早等著你!」

  玉娘也不及答話,隨著容兒進了遊藝廊,朝坐在榻椅上的李太后跪下行禮。李太后笑吟吟地讓她起來坐在自己身邊,拉著她的手問:

  「玉娘,這些時做什麼了?」

  「啟稟娘娘,張先生讓奴婢讀《女誡》。」

  「讀《女誡》?」李太后頗覺奇怪,追問道,「張先生怎麼讓你讀這個?」

  「他也沒說為什麼,大約是看奴婢任性,沒有大家閨秀的那份矜持,」玉娘說著眼簾兒一挑,又道,「太后為《女誡》寫的序言,奴婢已背得爛熟。」

  李太后頓時想起隆慶六年六月間的事,六科廊一幫言官人手一冊洪武皇帝親自審訂的《女誡》,爭相傳閱,以此暗示她女流干政有悖祖制。當時張居正為她出主意,由她個人捐資印行《女誡》五千本頒發天下,並親撰序言,以此回擊那幫惟恐天下不亂的饒舌者。這一招兒還真靈,那些反對者再找不著鬧事的口實了。那篇序言雖是張居正代撰,但很合她的口味,因此一字不曾更易。如今聽說玉娘能把它背誦下來,心中大感快慰,便問侍立一側的容兒:

  「容兒,你有《女誡》一書麼?」

  容兒一屈膝,稟道:「有,娘娘曾賜奴婢一本。」

  「你可否背來那篇序言?」

  容兒臉色騰地一紅,局促不安地回答:「啟稟太后,奴婢不曾背得。」

  「還是張居正調教有方,」李太后由衷地讚賞,「張先生的身上真有古大臣之風。」

  玉娘一向沒有受到過拘束,因此也不懂得怕人,李太后話音一落,她就接嘴問道:

  「請問太后,什麼叫古大臣之風?」

  「為社稷輕生死,對皇上忠心不二。」

  「若是這兩點,首輔老爺倒當之無愧。」說到這裡,玉娘小嘴一噘,又道,「但有時候,他也顯得不通人情。」

  「說說看,張先生怎的不通人情?」李太后非常有興趣地問。

  「奴婢已經有五天見不著他的人了。」

  玉娘說著眼圈兒一紅,競撲簌簌掉起了眼淚。這一哭反倒勾動了李太后的心思。

  卻說那天早上,當小皇上跪在乾清宮門外雪地裡把那件破棉衣舉給她看的時候,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想起了在鄉下碰到的那些穿著破棉襖的小乞丐。等到小皇上講完早朝的事情,她情不自禁抱起小皇上,母子倆相互依偎著痛哭一場。但是,當最初的激動平息下來,她開始冷靜地思慮這件事的後果時,心中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