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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劉江俞搖搖頭,答話時已是口齒緊張:「約略五更天,巡城兵士經過那裡,發現謗畫後就立刻揭了下來,當時糨糊還是濕的,貼上去沒有多久,所以,沒有幾個人見到。至於是誰張貼謗畫,目前尚無線索,卑職已命人加緊追查。」

  張居正鼻子一哼,鄙夷地說:「此等小人所為,若是追查反而抬舉了他,不必理會。」

  話雖這樣說,張居正卻不敢大意,他怕皇上通過別的渠道知道這件事而橫生枝節,當即就寫了揭帖說明事情原委,連同謗畫一起送進內宮。這一主動果然產生了效果,當天下午,就有小皇上的諭旨批出:

  說與張先生知道:謗畫究系何入所為,朕命東廠偵伺。如此侮辱大臣,挑撥君臣關係,定不能輕饒,欽此。

  讀罷這道諭旨,張居正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但事隔一天,又發生了另外一件事讓他感到棘手:年初的時候,皇上的外公武清伯李偉提出要修墳,李太后命馮保將此事告訴了張居正。當時張居正的答覆是「按祖制辦事」。他責令欽天監派員去武清伯在滄州選定的「吉壤」實地踏勘。大約一個月後,這塊「吉壤」便由欽天監的官員正式確定了下來。武清伯李偉立即上折請撥國帑修造墳塋,這類事情按例由工部負責,已於月前正式出任工部尚書的李義河派員再次前往滄州踏勘估價,核算出造墳銀價為二萬兩,便據實上奏。今日下午,小皇上又派太監到內閣口傳旨意:「該部折價太薄,從厚擬來,欽此。」李義河就此事上奏之前,先來內閣與他商量過,二萬兩的工價銀,是一筆筆仔細算出來的,既無水份,亦無勉扣,應該是合理允當。但皇上要他「從

  厚擬來」,便讓他好生躊躇——這些時京城的形勢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他所做每一件事情,都不得不權衡利弊三思而行。

  通過東廠的密報與五城兵馬司的訪單,張居正已知曉因子粒田徵稅的問題犯了「眾侮」,京城中的戚畹大戶,以許從成為首,幾乎是不問天地前往武清伯府中遊說,要他挑頭出來鬧事。這位武清伯本是個錢窟眼裡翻筋斗的人物,從他手裡摳出一文錢來,比從猴嘴裡摳棗子還要難。這七八年來,他歷次受賜的子粒田,加起來比許從成的還要多一百多頃。新政一出,他每年就得往外多拿一萬五千多兩銀子,聖旨頒佈之日,他氣得在床上躺了三天,窩了一肚子悶氣,只差沒吐血。兒子李高到處都有耳報神,打聽後回來告訴他,說這都是張居正的主意。他因此在心裡頭把張居正咒了千遍萬遍,但當許從成登門要他領銜給皇上寫折時,他卻抵死不肯領這個頭。

  他的顧忌有二:一是那次在隆福寺前的花市上,兒子李高的僕役居然揮金如土的擺譜,正巧被女兒李太后碰上,當時沒說什麼,回來後就宣他們父子進宮,夾槍夾棒把李高罵了個狗血淋頭。並警告他們,如果以後還敢這樣胡作非為,就再也休想得到她這個太后的照拂;第二,他從馮保處打聽到,子粒田徵稅,雖然是張居正的建議,卻是他的女兒李太后拍板定奪的。如果自己帶頭反對,豈不是要和女兒翻臉?這個女兒是他的富貴根基,他對她更多的不是慈愛,而是敬畏。別看這位武清伯是個泥瓦匠出身,遇到大事卻從來不糊塗。他知道,在子粒田問題上是鬧不出名堂來的,倒不如打別的主意,把這部分損失補回來。所以,一俟修墳的「吉壤」確定,他立馬兒就上折要錢。他原以為可以借機大撈一把,誰知戶部只批了二萬兩銀子,不單是他嫌少,就是李太后也覺得從國庫裡支出這麼一點錢來,實在是有損老國丈的臉面,因此讓皇上到內閣傳了那道旨意。

  放在平常光景,多支出一萬二萬兩銀子也不是什麼大事,但碰在這個勳貴豪強與他較勁兒的節骨眼上。這件事情就不能等閒視之。如果能把這個「當朝國丈」的私欲抑制住,那幫子只管自己錦衣玉食不管天下蒼生疾苦的猢猻君子就再也鬧騰不起來了。想好了這「擒賊擒王」之術,張居正再三權衡,把各方面的形勢作了通盤分析,這才決計冒一次險,直接向皇上建言裁抑外戚。思路一旦理清,張居正下筆如有神:

  伏蒙聖上發下工部複武清伯李偉請價自造墳塋一本。該文書官孫斌口傳聖旨:「該部折價太薄,從厚擬
  來,欽此。」

  臣等看得李偉乃皇家至親,與眾不同。皇上仰體聖母篤念外家之意,禮宜從厚。但昨工部尚書李義河等見
  臣等言,先朝賚賜外戚恩典,唯玉田伯蔣輪家為最厚,正與今聖母家事體相同。及查嘉靖二年,蔣輪乞恩造
  墳,原系差官蓋造,未曾折價。該部處辦木石等料,當時估計該銀二萬兩,卷案俱存。該部因本爵自比蔣輪
  例,故即查蔣輪例題複。其做工班軍,及護墳田土,另行撥給,原不在此數。今奉聖諭,欲令從厚,臣等敢不
  仰體皇上孝心。且臣等犬馬之情,亦欲借此少效微悃于聖母之家。但該部查照舊例,止於如此。今欲從厚,惟
  在皇上奏知聖母,發自宸衷,特加優賚,固非臣下所敢擅專也……

  寫到這裡,張居正的額頭上滲出了微汗,手指也感到有些發酸。他擱下筆,兩手十指交叉舉起來推展了幾次,正要接著往下寫,卻見遊七冒冒失失的一步跨進門來,高喊一聲:

  「老爺!」

  張居正白了他一眼,斥道:「看你,掉了魂似的,退出去。」

  「老爺,有急事。」

  遊七還想說下去,張居正已不搭理他,伏在案頭,提筆寫了下去:

  夫孝在無為,而必事之以禮;恩雖無窮,而必裁之以義。貴戚之家,不患不富,患不知節。富而循禮,富

  乃可久。越分之恩,非所以厚之也;逾涯之請,非所以自保也。臣等待罪輔弼,不敢不盡其愚。伏惟聖慈垂鑒。

  寫完這篇《請裁抑外戚疏》,張居正又從頭到尾仔細看過兩遍,自覺無一字不妥,這才感到完成了一件大事,他長籲一口氣,正想起身到院子裡走走,一抬頭,卻見遊七仍木樁似的站在門口,便問他:

  「你有何事?」

  游七走前一步,焦灼答道:「老家出了大事,老太爺被人打成重傷。」

  「什麼?」張居正一下子挺直了身子,「誰打的?」

  「聽說是金學曾的手下。」

  「這怎麼可能?你從何得到的消息?」

  「趙謙派人馳驛送信,一路加急,四天趕到了北京。」

  遊七說罷,遞上一隻蓋了荊州府關防的大信袋,張居正接過,從裡面掏出兩封信來,一封是父親親筆所寫,陳述自己如何被稅差打破腦袋,現臥病在床已是不能起身。另一封信是趙謙寫的,就荊州稅關執意當街捉人,張老太爺上前勸解反遭毒打的過程詳盡描述。雖是私信,滿紙透出的都是對金學曾的不滿。張居正還來不及對這件事情作出判斷,又有一位門子過來稟報,說是驛站的人又有急件送來,遊七出去取回急件。張居正接過一看,急件上蓋的是荊州稅關的關防,拆開一讀,是金學曾寫給他的一封長信。內中不單對老太爺的誤傷深表白責,同時也將趙謙私自將官田一千二百畝贈給老太爺的事抖露了出來……

  一連三封信,讓張居正剛剛輕鬆下來的心情旋即又緊張起來。從信中可以看出,金學曾與趙謙已經交惡,兩個四品衙門鬧起來,荊州城中的混亂局面可想而知。更可怕的是,父親竟然瞞著他,私自接受趙謙賄贈的官田,這件事一旦大白於世,他張居正頃刻間就會變為眾矢之的。因為子粒田徵稅,他得罪了所有的豪強大戶,其危情之勢,本來就如同坐在火山口上,如果他們再利用這件事情來攻擊他,後果之嚴重可以預料,輕者去位,重者……他不敢再往下想了。這時候,又聽得前堂有人說話,他正想詢問,卻見堂役來報:

  「老爺,親家爺來訪。」

  張居正踅過客堂,只見他的姻親,刑部尚書王之誥已在堂中坐定,見他來,王之誥欠身一揖,說道:

  「叔大兄,夤夜來訪,原是有一件急事。」

  張居正見他面前的茶几上也放了一封蓋了荊州府關防的急件,便坐下問他:

  「可是為荊州稅關的事?」

  「正是,」王之誥一向不苟言笑,這會兒更是沉著臉焦灼言道,「想必你已收到了荊州府的來信,不知叔大兄如何處置這件事情?」

  「不穀也是剛收到荊州知府趙謙的急件,」張居正直截了當地問,「不知告若兄如何看待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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