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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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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罷銘文,趙謙臉色刷地變了,卻說這一方《戒石銘》碑,端的大有來歷:皇朝開國之後,太祖洪武皇帝治吏極嚴。他平生最厭惡的事情,莫過於官員貪墨,他每每囑咐六科給事中及十三道禦史等諸路言官,對居官婪取之人,必及時揭發,不管證據確鑿還是道聽途說,都可上奏。這就是令貪官聞之喪膽的「風聞奏事」之權。如此苛嚴,雖不免有冤案產生,但對於官場養成清廉自守的風氣,的確大有裨益。即便如此,仍有貪利之官鋌而走險。有一位縣官貪墨了十兩銀子被人告發,洪武皇帝盛怒之下,下令將那縣官處死,剝其皮製成革,內中塞滿稻草做成「貪官標本」掛在縣衙大堂裡以警示後來為官者:膽敢效尤者,殺無赦!懲罰如此酷烈,洪武皇帝仍心有不甘,洪武十五年,也就是殺了那位縣令不久,他聽了臣下的建議,製作出這一篇《戒石銘》頒發全國,用統一規格與書式勒石作碑,豎立在全國每一座縣州府衙門中,並諭旨每一個新上任者,到任之日,必須首先閱讀這篇《戒石銘》。 陳大毛他們抬進來的這一方《戒石銘》碑,便是洪武十五年的舊物。這座碑本安置在當時的荊州府衙門內。嘉靖年間,當時的知府嫌衙署局促,便打通關節請旨另建,這就是趙謙現今辦公之地,而老衙門便作了荊州稅關的署所。不知是出於疏忽還是別有所因,遷移府衙時,這一方《戒石銘》碑競沒有一同遷走,而是一直留在稅關的署所之內。如今被陳大毛他們抬來,趙謙立馬想到這件事的幕後策劃者是金學曾。本來巴心巴肝指望接一道狀子治一治金學曾,沒想到反上了他的圈套接下這一方「聖碑」。趙謙站在碑前,恨得牙癢癢的卻又不便發作。偏這時候,宋師爺站出來問道: 「陳大毛,狀子呢?」 「什麼狀子?」陳大毛裝糊塗。 「你們不是要告荊州稅關麼?」 「是你宋師爺要我們告的,怎地賴到我們身上,我們回家合計合計,不告了。」 「為啥?」 「就為你寫的狀子,不合我們小老百姓的口味。」一直悶葫蘆似的李狗兒,這時開口說話了。他從懷中摸出那兩張狀紙揚了揚,然後把它撕得粉碎,說道,「過去稅關的大堂官,就是趙大人,我們如何告得!」 「你!」 趙謙臉色漲得像紫豬肝。府同知一看這些賤民鬧得太不像話,立時大喝一聲: 「你們這些刁鑽小民,竟敢戲弄本衙,來人!」 「在!」 眾衙役一齊把水火棍在青磚地上頓了一頓,那樣子就要撲上來抓人了。趙謙擺擺手示意衙役們安靜下來,他知道如果此時一動手,便真的就中了金學曾的詭計。須知這些子編氓是送「聖碑」來的,如果打了他們,就等於是他趙謙膽敢藐視皇上,到那時候,他縱有十張嘴也辯白不清。小不忍則亂大謀,趙謙想到這一點,便勉強擠出一點乾笑來,對李狗兒一干人眾說道: 「多謝你們送來這方《戒石銘》,宋師爺,安排人把這石碑趕快安放妥當。散堂!」 張居正③金縷曲·第十三回 抨新政京城傳謗畫 揭家醜聖母識良臣 張居正今天散班回來得晚,到家天已黑了。平常回家,他都會先到後院看看夫人說幾句家常話,檢查一下兒子們的學業,今兒個卻都免了。他一回來就一頭紮進書房,援筆伸紙,寫下《請裁抑外戚疏》一行字,眼睛瞄著它卻半天寫不出下文。這當兒,他吩咐遊七安排廚下做了一碗蔥花掛麵端進書房,他胡亂扒下去充饑,心思還在那道待寫的奏疏上。 自那次在大隆福寺受到李太后的便服召見,這兩三個月來,隨著財政改革的正式實施,京城裡頭已是風聲鶴唳物議沸騰。經過兩年多吏治,十八大衙門已在張居正牢牢掌握之中。一令既出爭相響應,這固是可喜之事,但因財政改革觸動的都是大戶利益,對這些皇親國戚戚畹膏粱,各衙門官員也莫可奈何,這正是張居正心憂之處。 大約在三月份,皇上對全國各地公侯貴戚的子粒田每畝徵收三分稅銀的聖旨公佈,立刻就引起軒然大波。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是駙馬都尉許從成,他是嘉靖皇帝的女婿,當今小皇上的嫡親姑父。在宛平、大興等京畿縣份,他名下的子粒田有四百多頃。此項加征,他每年須得拿出一萬二千兩銀子,與他擁有的巨大財富相比,這個數字算是九牛一毛。但為富者多不仁,讓他放這一點點血,卻如同剜了他的心頭肉。他逢人就發牢騷:「對皇上的賞賜也得抽分拿彩頭,這是哪門子王法?照這樣下去,早晚得打嗝認捐,放屁繳稅。」不單是說,他還寫了揭帖送進內宮,要求覲見皇上與聖母,面陳「苦處」。 李太后與許從成的夫人嘉陽公主本是姑嫂關係,隆慶皇帝在時,兩人過從甚密。這兩年雖然疏淡一些,但逢年過節,李太后仍不忘給嘉陽公主家中送去一些禮品,春節時也會宣召她進宮住上一天兩天,說說體己話兒。小皇上的至親沒有幾個,所以對嘉陽公主一家格外眷顧。許從成正是依仗這一點,所以聚斂錢財有恃無恐。前年秋上為胡椒蘇木折俸事,他曾到昭寧寺找到正在那裡敬香的李太后告刁狀,逼使李太后下旨,免去公侯勳貴的胡椒蘇木折俸。他從這件事情上嘗到了甜頭,認為只要鬧一鬧,李太后還會鬆口,誰知這一次那招法兒不靈,李太后收到揭帖後並不宣旨見他,也沒有隻言片語傳出來予以安慰。他感到拳頭打在棉花上,勁兒都白使了。但他並不甘心,又到處聯絡公侯戚畹,一起具名上奏,希望皇上能夠收回徵收子粒田稅銀的聖旨。他這邊摺子還沒上去,一部由刑部制訂的《萬曆問刑條例》,又由皇上批准佈告天下,其中《戶律》第四十七條第一款寫道: 凡宗室置買田產,恃強不納差糧者,有司查實,將管莊人等問罪。仍計算應納差糧多寡,抵扣祿米。若有 司阿縱不舉者,聽撫、按官參奏重治。緊接著的第二款,對不法權貴的懲治更加清楚: 凡功臣之家,除撥賜子粒田需征簿稅之外,但有私買之田土,從管莊人盡數報官,入籍納糧當差。違者, 一畝至三畝,杖六十。每三畝,加一等。罪只杖一百,徙三年。罪坐管莊之人,其田入官。所隱稅糧,依數複納。 若裡長及有司官吏,踏勘不實,及知而不舉者,與同罪。 各處勢豪大戶,無故恃頑,不納本戶秋糧,五十擔以上,問罪。監追完日,發附近;二百石以上,發邊 工,俱充軍。如三月之內,能完納者,照常發落。 各處勢豪大戶,敢有不行運赴官倉,逼軍私兌者,比照不納秋糧事例,問擬充軍。如各府州縣掌印,不即 按時催收田賦,縱容遲誤,一百石以上者,提問,住俸一年。二百石以上者,提問,降二級。三百石以上者, 一律罷黜,不得開恩。 除了開國皇帝朱元璋對於勳貴大戶多有抑制之外,此後的皇帝特別是正統年間以來,幾乎所有制定頒行的法律,都沒有對豪強勢力真正作出有效的限制和懲罰的措施。張居正為天下理財,首先向這些巨室挑戰,對那些敢於偷漏國賦,與官府勾結縱庇以分肥的不法大戶,進行嚴厲制裁繩之以法。如此行事,已是一百五十年來所僅見。因此,這部《萬曆問刑條例》一頒佈,立刻博得丁民小戶的一致讚揚。但是,在全國的勢豪大戶特別是兩京的勳貴巨室中,卻引起了極度的恐慌與不滿,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時間,明裡上摺子的,暗裡寫謗書的,請大仙跳神念魔咒的,走胡同串宅子洩憤鬧事的,目標全都對準張居正這位內閣首輔。大前天早上,他剛到內閣,新任不到半年的五城兵馬司堂官的劉江俞,就趕來緊急求見,緊張兮兮地呈上一張謗畫讓他過 目。張居正攤開一看,這張謗畫上畫了三個人,當中一個人吊著一雙眼,滿嘴吐出的都是毒蛇,官服上寫著「張大學士」三個字,左邊一個人吹鬍子瞪眼,手拿狼牙大棒,寫在官服上的名字是「刑部尚書王之誥」,右邊一個人手提一杆大秤,標名為「戶部尚書王國光」,三人坐在「閻王殿」中,都是窮凶極惡之相。謗畫上還配了一首打油詩: 此是當朝三結義 閻王一個兩哼哈 皇朝骨血全收拾 直叫朱衣變袈裟 不難看出,這首打油詩乃是攻擊他為天下理財的種種措施,實質是打擊皇室宗藩。「直叫朱衣變袈裟」一句,更是暗指他要讓朱明王朝遁人「空」門。如此露骨地挑撥君臣關係,可謂刻毒之極。他問劉江俞: 「這謗畫在何處發現的?」 劉江俞答:「在東華門外的牌坊上。」 「那裡是百官人值的必經之地,把這謗畫貼在那兒,無非是想讓更多的人看到。」張居正輕蔑地笑了笑,問道,「這是何人所為,有無蹤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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