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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怎麼做,你說!」

  見張老太爺已是完全上了圈套,趙謙趕緊道出自己的主意:

  「第一,老太爺千萬不要說自己傷得不重,就躺在這床上,不要見任何人。」

  「這是為何?」

  「你越是傷得嚴重,金學曾越是脫不了干係。乾脆說你病危更好,首輔大人是個孝子,一聽這消息,對金學曾就不會輕饒。」

  張文明盯著他,又問道:「第二呢?」

  「鄙職讓人去動員那些被承差圍毆或打傷的稅戶,聯名給府衙以及湖廣道撫按兩院上民本訴狀,告荊州稅關無視皇恩,私開刑憲。北京部院大臣中,有不少湖廣籍人士,這些民本訴狀也務必送到他們手上。宦遊之人,誰無鄉情?像王之誥、李幼滋等股肱大臣,都是首輔大人的莫逆之交,若告狀稅戶得到他們的同情,他們再轉達於首輔,說話的分量就不一樣。」

  「此舉甚好,還有呢?」

  「這第三條也很緊要,因圍毆事件發生在江陵城內,鄙職準備回去找來江陵縣令,責成他就此事寫一道摺子急奏皇上,一申民意,二劾稅官暴虐。」

  「這樣也很好。」張文明覺得趙謙思考已很縝密,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也可以給叔大寫封信,講講這事兒。」

  「老太爺若能親自出面,這事兒就有十成把握。」趙謙興奮地說,「各方一齊行動,叫他金學曾四面楚歌。」

  張老太爺想了想,又擔心地問:「如果金學曾一意孤行,硬要把那塊田的事兒捅出去怎麼辦?」

  「咱們下手早,他往哪兒捅去。再說,首輔大人總不會向著他吧。」

  「不要把叔大扯進來,那塊田的事兒,他不知道。」

  「這也不打緊,」趙謙胸有成竹言道,「這種事情,就是首輔大人知道了,未必還要抹下臉來和老太爺過不去?」

  張文明總覺得心裡不踏實,言道:

  「我只囑咐你一句,萬不可節外生枝。」

  「老太爺放心,一應事體晚輩親手處置,管保萬無一失。」

  說到這裡,趙謙起身告辭,剛站起身來,忽有家人來稟報:「老太爺,荊州稅關金大人求見。」

  「金學曾,他來幹什麼?」張老太爺問。

  「他說,他來負荊請罪。」

  「他人呢?」

  「已坐在轎廳裡。」

  見張老太爺神色猶豫,趙謙趕緊插話:「老太爺,您千萬不能見他。」

  張文明點點頭,氣鼓鼓地對家人說:「你去回他,不見!」

  天煞黑,一個頭戴程子巾身著深藍梭子布直裰的半老頭子走進了荊州府大牢,在獄卒帶領下,他穿過長長的甬道,在稍稍靠後的一間牢房門口停了下來。早晨在玄妙觀門前滋事的李狗兒和綠頭蒼蠅二人被稅關巡差當街拿了關進州府大牢。對於抗稅之人,稅關有權拘拿,但稅關不設刑獄,所拘人犯只能放到州府大牢羈押:因為連累張老太爺受傷,這二人一押進大牢就受到皮肉之苦——打他們的不是稅差,卻是看守大牢的獄卒。綠頭蒼蠅犯刁,還被獄卒用了一回拶子,十個指頭被夾得鮮血淋漓。獄卒打開牢門,陪半老頭子走了進去,房子內黑黢黢的連人影兒都看不見,獄卒點亮了隨身帶來的竹架撚子燈,這才看見二位囚犯半躺在黴味嗆人的稻草堆上,獄卒朝他們吼道:

  「起來坐好,這位宋大人,是府衙的刑名師爺,專門來看你們的。」

  「看我們,哼,」綠頭蒼蠅本想說「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這句話,但究竟不敢說出口,只是咕噥道,「有什麼好看的。」

  宋師爺是趙謙的心腹,一肚子壞主意,但兩位囚犯並不知他的來頭,出於本能,都用充滿敵意的眼光看著他。宋師爺佯裝沒看見,也不似獄卒這麼凶,而是一臉和氣說道:「有些事公堂上不便問,想來這裡找你們聊聊。」

  「聊聊也可得。」綠頭蒼蠅是個打不怕的角色,這會兒見宋師爺面善,不似來找岔子的,便又出難題說,「你先得給咱們弄點吃的。」

  「晚飯不是吃過了嗎?」站在門邊的獄卒白了綠頭蒼蠅一眼,沒好氣地說。

  「那也叫晚飯?」綠頭蒼蠅眼珠子一翻,開口就噎人,「一勺子飯倒有半勺沙子,一瓢菜是空了心的老菜薹,豬都不吃。」

  獄卒臉一橫又要發作,宋師爺把他攔住,從身上搜出一點碎銀遞到他手上,說:「你去街上買幾樣菜篩一壺酒來。」

  獄卒接過碎銀悻悻而去,宋師爺將就著也在爛稻草上落坐,問綠頭蒼蠅:

  「你叫什麼?」

  「陳大毛。」

  「為何人們叫你綠頭蒼蠅?」

  「我這人好管閒事,街坊一幫促狹鬼,就說我像夏日裡的綠頭蒼蠅,見什麼都想叮一口。」

  宋師爺又問李狗兒:「今天早晨,你和稅關的差役是怎麼打起來的?」

  李狗兒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宋師爺聽了又問:「把你們關進來,你們是服還是不服?」

  「不服!」

  陳大毛忘了自己手指頭被拶傷,一拳擂在牆上,頓時疼得「哎喲哎喲」亂叫。宋師爺示意他安靜,問道:

  「段升是稅關的巡攔,你們怎敢和他作對?」

  「他當了巡攔官又怎麼的?我看他姓段的也不是什麼盛德君子。」

  陳大毛憤憤不平,口無遮攔罵了起來。李狗兒畢竟是鄉下人,只拘謹地坐在一邊,緊鎖雙眉一言不發。這當兒獄卒買了幾件鹵菜打了一壺酒進來,就擺在地上,宋師爺讓他們將就著吃些。兩位囚犯一時狼吞虎嚥,空不出嘴來說話。不消片刻,那壺酒就被喝得一滴不剩。陳大毛幾杯酒下肚,越發肆無忌憚了,伸出髒兮兮的手指頭,指著宋師爺問:

  「宋師爺,兔子是狗趕出來的,話是酒趕出來的,你這衙門裡的尊貴人,為何要進大牢來請我們喝酒,該不是明天要割我們的頭吧。」

  「要割你們的頭真還有理由,」宋師爺說話的口氣始終不陰不陽,「你們知道,張老太爺現在咋樣了嗎?」

  「咋樣了?」李狗兒緊張地問。

  「至今還在昏迷著沒醒過來呢。」

  「該不會……」陳大毛把剩下的半句話咽了回去,接著就是幾個響亮的酒嗝。

  「你想說該不會死吧,是不是?」宋師爺捅出了陳大毛的擔心,揶揄道,「你這只綠頭蒼蠅,這一回闖了大禍了。」

  「又不是我打的。」陳大毛心虛地爭辯。

  「你若不躲在張老太爺背後,他能挨這一棒?告訴你吧,張老太爺若真有個三長兩短,第一個綁赴市曹斬首的肯定是你。」

  陳大毛一咬牙,狠心說道:「斬首就斬首,我認了。」

  「我呢?」李狗兒怯生生地問。

  「事情是你引起來的,治起罪來,你也不能輕饒。」

  宋師爺連誑帶唬,把陳大毛與李狗兒兩個人弄得六神無主,已是十分的沮喪。宋師爺見他們心緒全亂,又收口說道:

  「不過,事在人為,二位要想保命,也還是有主意可尋。」

  「有何主意?」陳大毛眼睛一亮,忽然一拍腦殼,「哎呀我差點忘了,方才禁子大爺說你是荊州府衙的刑名,只要大人您肯開恩搭救,我陳大毛就能逢凶化吉。」

  「我來這裡,就是想幫你們。」

  「多謝宋大人。」

  陳大毛說著就要趴下磕頭,李狗兒把他一攔,狐疑地問:「宋大人,你真能救下咱們?」

  「能!」

  「你說個價兒?」

  「什麼價兒?」宋師爺糊塗了。

  「銀子呀,」李狗兒說,「俗話說縣裡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宋師爺好心救人,上下打點都要銀錢開路……」

  「不不不,李狗兒你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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