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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這倒是實話,你會朋友去了,」張居正冷冷一笑,挖苦地說,「給朋友們送了什麼禮物?」

  「沒、沒、啊,不、不不,送了點土產。」

  「什麼土產,用泰山木魚石打制的石敢當,是不是?」

  楊用成心下一驚:怎麼連這點小事首輔也知道?情知矇騙不過,只得承認。張居正唬著臉,繼續斥道:

  「我看你楊用成,也真是累呀。從泰山到京城千里迢迢,你居然不辭辛苦將整整一車石敢當押運進京。聽說禮部郎官以上,你一家送了一個,這人情算是做到了家。你現在老實交待,這批石敢當的錢是你自己出的嗎 ?」

  楊用成囁囁嚅嚅不敢置一詞,這批石敢當本就是從那五千兩香稅銀中開支的,他怎麼敢說出來呢?幸好張居正只是點到為止,揮手讓他退了下去。

  看著楊用成踩棉花似的出了月門,一直沒有作聲的王國光開口說道:

  "t叔大,誠如金學曾所言,這個禮部肯定是一本爛帳,若要嚴厲追查,肯定能挖出一窩貪官來。」

  「是啊,,』張居正答道,「自呂調陽入閣之後,這個王希烈在禮部鬧得烏煙瘴氣。僕近日推薦陸樹德去禮部執掌,皇上還未批旨下來。」

  「皇上能准旨嗎?」

  「應無問題吧。」張居正的口氣也不敢肯定,「不過,你這裡可先派人到禮部查帳。」

  「王希烈在位肯定會阻撓。」

  「就去禮部查帳一事,僕今日就去請旨。」

  「有了聖旨,就不怕王希烈搗蛋了。」

  張居正稍一思索,又說:「汝觀,戶部派到禮部查帳的人,我看就讓金學曾來承擔,你意下如何?」

  「這是個攪屎棍,」王國光善意地嘲笑了一句,接著說道,「不過,他倒是合適人選。」

  兩人商量既定,便又把金學曾從耳房喊了出來。王國光把派他去禮部查帳的事說了,金學曾不假思索就應承了下來。說道:「請部堂大人允許卑職從度支司選派幾個精通賬路子的書算謄錄吏員一同前往,禮部這個馬蜂窩,卑職捅定了。」

  王國光點頭承應,又關照道:「記住,你此番前去,是替朝廷查帳的,不是去幫什麼人泄私憤。看首輔還有什麼吩咐?」

  「我送你八個字,秉公辦事,不徇私情。」接了王國光的話,張居正說道,「只要你按這八個字去做,設若遇到什麼障礙,本輔與部堂都會為你撐腰。」

  「多謝首輔與部堂栽培。卑職去了禮部,一定錙銖必較,把這趟差事辦好。」

  金學曾說著磨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前往禮部。瞧他這神態,張居正又道:「看來你是個肯幹事的人,有這一點就很好。年輕人少一點風花雪月清流習氣,多一點憂患意識務實精神,朝廷的事情就要好辦得多。」

  金學曾從首輔的話中隱約聽出期許,心中不禁一熱,旋即就從袖筒裡扯出一張銀票來,走上前雙手遞給王國光,說道:

  「部堂大人,方才首輔教誨,卑職銘記在心。這是一張一萬兩的銀票,卑職把它捐給太倉,或許能解燃眉之急。」

  王國光接過一看,是京城最大銀鋪寶祥號開出的見票即兌的巨額銀票,不免大吃一驚,說道:

  「看不出來,你小子這麼有錢?」

  「卑職其實是窮光蛋。」

  「那這一萬兩銀票怎麼來的?」

  「賭來的。」

  「賭來的?」王國光一雙眼睛瞪得銅鈴大,仿佛不認識金學曾似的,把他周身仔細打量一遍,又問道,「你賭什麼?」

  「蟋蟀。」

  「啊,你去了促織街?」

  「是的。昨夜裡卑職進了秋魁府,與稱霸京城的促織王畢愣於一局定輸贏,贏回了這張一萬兩的銀票。」

  王國光雖不玩促織,但知道畢愣子的名聲如雷貫耳,不免又驚問道:

  「你能贏過他?」

  金學曾一副不屑的神氣,回道:「畢愣子不過爾爾,贏他又有何難?」

  「我看你小子就有吹大牛的毛病。」王國光怎麼都不相信這個其貌不揚的九品觀政有如此能耐。便又訓斥道,「你說實話,這張銀票從何而來?」

  「王部堂不必光火,這張銀票的確是金學曾從畢愣子手上贏回來的。」一直專注聽著談話的張居正,這時笑吟吟地插話了,「不過,你金學曾還是說了假話。」

  金學曾愕然回答:「回首輔大人,卑職從未說過假話。」

  「你方才對部堂大人說你是一個窮光蛋,這就是一句假話。」

  「卑職真的很窮,在京城裡賃屋居住,行囊裡大概還有三五兩銀子。」

  「果真如此嗎?那你昨晚上三千兩銀票的賭資從何而來?」

  張居正這麼一問,金學曾心下一格登,暗想:方才首輔追查楊用成拉了一車泰山石敢當來京城送禮,如今又查問卑職的三千兩銀子,怎麼這些剛剛發生的細微末節之事他都知道 ?常聽人說京城東廠特務橫行,大小臣工所作所為盡在控制之中,看來此言不虛。亦可證明這位新任首輔事必躬親作風淩厲。好在金學曾並未做什麼虧心事,所以神情泰然,恭敬答道:

  「回首輔大人,卑職的那三千兩銀票是假的?」

  「假的?」

  「是的,」金學曾說著,又從袖筒裡摸出一張銀票來遞給張居正,說,「請首輔過目。」

  張居正拿起兩張銀票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也未看出破綻來,他又遞給王國光,王部堂看了也分不出真假。

  金學曾瞅著兩位大人,不無得意地說:「就這麼看,一般外人很難看出破綻,這是加厚楮皮紙,須得剝開,中間藏有密押。兌銀之時,朝奉就會發現。只要不兌銀,拿到外面便可誑人。」

  「這張假銀票也是你制做的?」王國光問。

  「非也,」金學曾神秘地搖搖頭,答道,「如今京城裡頭,作偽高手大有人在,先是制假古董,什麼夏鼎商彝,秦戈漢鏡,弄出來幾可亂真。然後尋那些附庸風雅的冤大頭賣出去,賺大把的銀子。發展到後來,這些人什麼贗品都作,上至誥命券書印信關防,下至婚書契約凡有用之憑據,幾乎無一不具。卑職的這張假銀票,就是花一吊錢請他們制做的。」

  金學曾所言,兩位大臣聞所未聞,王國光歎道:「沒想到世道如此之亂。」

  金學曾昨日去秋魁府參賭,本是東廠「刮刀臉」偵查出他的真實身份後告知游七,遊七再回家告訴張居正的。張居正出於好奇,趁來戶部會揖,便想找來這個金學曾一問。如今此事既已挑明,張居正便想刨根問底探個明白,於是又問:

  「你弄了一張假銀票,設若輸了,畢愣子兌不出銀子,你豈能活命?」

  「卑職參賭之前,已連去秋魁府看了幾場,把畢愣子的那只金翅大將軍琢磨透了,料定卑職飼養的黑寡婦必勝無疑。」

  「你如何深諳此道?」

  「卑職是浙江人,自南宋賈似道好玩促織形成風氣,整個浙江便代有高手。卑職識養促織實乃家傳。」

  「官員參賭理當治罪,這一點你難道不懂?」

  「卑職知道。但卑職此舉,實不得已而為之。」

  「此話怎講,難道還有人逼著你?」

  「不是有人逼我,是卑職看到國庫耗竭,想通過此舉,為戶部解決危艱略獻芹心。」

  」一萬兩銀子又能解決什麼大問題?」王國光歎道。

  「目下財政形勢,依卑職來看仍十分嚴峻。各省夏課尚未解銀入京,而九邊近六十萬將士衣甲換季,江淮幾處治理工程,廣西四川等地剿匪都得花大把大把的銀子。縱是夏課全部足額徵收,也是入不敷出。所以,卑職冒昧推斷,下月京職官員月俸,恐怕仍得以胡椒蘇木折給。鑒於童立本事件的發生,雖有人尋釁鬧事,但亦說明折俸施行尚有可完善之處。所以,卑職斗膽再給兩位大人建議,下月折俸,可否令在京各衙門認真核查,對本署官員確有困難者,月俸仍給銀鈔。卑職弄來這一萬兩銀子,或許於此可派上用場。」

  金學曾一早上來到部衙求見王國光,原就為了提出以上建議。這雖是一件小事卻也關乎全域,難為金學曾如此有心並依靠一己之力籌謀在先。兩位大臣聽了很受感動,張居正問王國光:

  「王大人,金學曾建議如何?」

  王國光答:「此情之下,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張居正坐得久了,這時想起身松松筋骨,他緩緩踱步到金學曾跟前,指著他官袍上的大豁口說:

  「你現在趕快回家,把這身衣服換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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