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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儘管張居正說話語氣沉緩,但王國光已看出他是在儘量克制憤怒。於是又起身去案幾上拿來兩張箋紙遞給他,說道:

  「叔大,你再看看這個。」

  張居正接過一看,上面寫著:

  永樂二十二年,「令在京文武官折俸鈔俱給胡椒、蘇木,胡椒每斤准鈔十六貫,蘇木每斤八貫。」

  宣德六年,「令以承運庫生絹折在京文武官十一月、十二月本色俸,每匹折米二石。」

  宣德七年,「令文武官月支本色俸一石,以兩京贓罰庫衣服、布、絹等物折給。」

  宣德九年,「令仍以胡椒、蘇木折兩京文武官俸鈔,胡椒每斤准鈔一百貫,蘇木每斤五十貫。」

  景泰元年,「令以龍江鹽倉檢效批驗所存積鹽,折支南京文武官本色俸,每鹽五十斤折米一擔。」

  景泰六年,「令以張家灣鹽倉收積掣摯客商余鹽並私鹽,給通州並通州五衛及附近密雲等六衛官折俸,每鹽一百四十斤,准米一石。」

  看罷這些折俸的事例,張居正讚歎王國光辦事縝密想得周全,笑道:

  「看來汝觀早就作好了反擊的準備。這些事例詳實有力證據鑿鑿,說明實物折俸是祖制,不是你王國光獨出心裁。那幫想鬧事的官員,這回是嚼上了一顆銅豌豆。」

  王國光並不樂觀,說道:「從武清伯李偉到桂元清,咱看出有人在扇陰風,點鬼火。打的是我,其實要整的,是你。」

  「這個我知道,」張居正想起那日馮保講的唐玄宗時宰相姚崇的事,很有把握地說,「其實這些招數也沒有什麼新意。」

  「武清伯李偉的告狀,還是添了不少麻煩,」王國光憤憤不平地說,「王侯勳戚有幾個靠俸祿吃飯?三年不給薪銀,他們照樣花天酒地錦衣玉食。真正有困難的是那些小官吏,現在倒好,他們不搞實物折俸了,苦了的是底層官員。」

  「七彩霞的老闆郝一標,打出招牌大量收購胡椒蘇木,這些小官吏的實物變現應不成問題。」

  「不成啊。」王國光苦笑著,「官員們再窮,卻也不肯沾上銅臭。童立本死後,每天都有官員跑來戶部鬧事,要退胡椒蘇木。」

  「你如何處置?」

  「盡數收下,待太倉有了銀鈔進賬,再給他們兌銀。」

  「這樣一來,胡椒蘇木折俸豈不是名存實亡?」

  「是啊,叔大,咱們得承認這一招兒失敗了。一個李偉站出來,就把什麼都給攪黃了。」

  王國光忽然顯得蒼老,暗褐色的前額上,仿佛敷上了一層陰影。張居正面對故友的傷感,臉色也一下子變得嚴峻起來。他的腦海中早就有了與王國光同樣的想法,只不過他不願向人提及而已。這些時的事實已經證明:他什麼都可以碰,惟一不能碰的是皇權;他什麼都可以更改,惟一不能更改的是皇室的利益。這樣一來,他的富國強兵的願望就不得不大打折扣。但他不肯接受這一現實,仍試圖在夾縫中實現理想。不過,他今天不想與王國光討論此事,他瞄了瞄幾案上放著的貼黃本,平靜地說:

  「汝觀,僕今天來,有三件事要與你商量。」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三十一回 減免田賦匠心獨運 咆哮公堂微臣求謁

  張居正所說的三件事,第一是殷正茂歸還給戶部的二十萬兩銀。對王國光來說,這算是意外收穫。

  他因此就想著取消胡椒蘇木折俸這一舉措。說這事兒時,張居正要他不要指望拿這二十萬兩銀子解決胡椒蘇木折俸問題,官員俸銀另想渠道解決——主意還是打在郝一標身上。游七昨夜回來,稟報郝一標想用漕船的事,他當時就想到可以答應,條件是郝一標必須出現銀購買戶部儲存的蘇木胡椒。王國光聽了這個主意,想到堂堂一個首輔,竟然還得為這樣一些小事操心,心裡頭頓覺難受,暗自嘀咕道:國朝二百年來,像他張居正這樣當首輔的,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張居正所說的第二件事,便是那天與馮保在文華殿西室會談的內容,關於皇上今秋首次經筵所需費用。馮保讓內宮監造了一張耗銀十五萬兩的購物單,過幾日就會送到戶部。張居正事先通個氣,讓王國光有個心理準備。這筆錢不一定用得上——他正在設法調停此事,是否能讓李太后鬆口不花這筆錢,現在尚未可知,因此還得備著。說到第三件事,張居正稍稍斟酌了一下,才緩緩說道,「李太后上次去昭寧寺敬香,在寺中聽說家鄉濩縣今年大旱,農民收不上糧食,因此讓馮保帶信給我,意欲給縣減免一年的賦稅。僕最近派人前往濩縣作了調查,雖然的確有些春旱,但麥子尚不致歉收。而山東、山西、河南等省的一些州府,今年卻是從春旱到夏,一些田地顆粒無收。如果只給濩縣減免賦稅,這些州府怎麼辦 ?如果不給濩縣減免,李太后肯定不高興。她對馮公公講,她自入宮以來,無論是生了皇太子,還是晉封為貴妃,如今又晉升為太后,從未給家鄉謀過任何福祉。因此現在提出這個請求也不為過。汝觀,你說此事應該如何辦理才是 ?」

  聽完陳述,王國光一肚子不自在。這個李太后,有時候看起來很開通,有時候又有點蠻橫不講理。皇上經筵本可從簡,她非要弄出排場來,她只想到皇上的面子,卻全然不顧戶部的困難。眼下,他為收稅的事急得跳腳,她那裡又想著要光宗耀祖做人情。思前想後,一股子無名火便竄了上來,出口的話硬邦邦硌人:

  「如今李太后一言九鼎,乾脆遵從懿旨不就得了?」

  張居正不急不躁,仍笑著問:「這倒簡單,那又如何對待那些真正旱情嚴重的州府?」

  「那就一併減免。」

  「以憫農愛民之心,這倒是善舉,」張居正應了一句,神情更讓人捉摸不透,「如果只減免濩縣賦稅,豈不是以廟堂神器而謀私德,這有悖於天下為公的聖君思想。若所有受旱州府一體減免,又有違法度。國家財政如此拮据,再容不得敗家子。汝觀,你說如何選一個萬全之策,來解決這一難題 ?」

  張居正一問再問,王國光不好意思再敷衍,於是認真想了想,答道:

  「首輔如果別出心裁處理此事,恐怕又會招致非議。」

  「怎麼能別出心裁呢?值此朝政窳敗之際,我們行事,必須慎之又慎,政令所出務必遵從祖制,方不致授人以柄。汝觀,你平常留心國朝財政典籍,你說,這方面有何祖制可循 ?」

  王國光又想了想,答道:「新皇上登基,可減免天下賦稅,以示天子愛民之心。前朝有永樂、宣德、嘉靖等皇帝都做過,雖非洪武欽定之祖制,卻有故事可依。」

  「這故事就等於祖制。」張居正顯然已經知道這些事例,此時胸有成竹答道,「胡椒蘇木折俸,也非洪武所定。但誰敢說它不是祖制?凡前朝事例一經決定而付諸實施,便成定制。所以,僕之意,就是請戶部擬文奏明皇上,值此改朝換代,新主承嗣大統之際,例減天下賦稅,以示皇上順天愛民之心。」

  「如何一個減法?」王國光問。

  張居正指了指帳簿說:「隆慶元年之前,各州府所欠積銀三百四十余萬兩,我看可請聖旨一體免掉。至於隆慶二年以後的積欠,也可在聖旨中加以說明,限定時間徵收入庫。」

  張居正話音剛落,王國光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積欠既久,徵收起來一般比較困難。哪怕朝廷飭令再三,各府州縣也是百計推諉。如果乾脆劃一界限,把某年之前的積欠免掉,某年之後者加緊催收,地方官就不再有請托之詞,再附以有效措施,事情或可圓滿解決。如此一來,收效有三:一、歷年積欠一舉解決;二、取悅皇上;三、收攬民心。仔細想來,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王國光心裡頭十分贊同,只是擔心地說:

  「此舉甚好,但沒有單獨減免濩縣,李太后那裡會不會有想法?」

  「我想不會。」張居正自信地答道,「太后乃一國之至尊,她是天下萬民的太后,而非濩縣人的太后,這是個簡單道理,李太后極為通情達理,不會不懂。」

  「叔大兄既有如此信心,這幾天,咱就將公折擬好,呈報皇上。」說到這裡,王國光略一沉思,又道,「方才說到催交積年欠稅,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亦請首輔定奪。」

  「何事?」

  「上次講過,全國十大稅關,一年所收商稅總共也有六十多萬兩銀子。這些時,咱讓金部將隆慶元年以來稅關收稅情況列表備查,發現漏洞很大。一是漏收少收,二是地方扣,做假賬矇騙朝廷。其癥結在於這十大稅關都由所在州府通判掌管。通判位卑,上頭有知府同知,這些人屁股底下坐著的是本州本府的利益,根本不會全心維護朝廷利益。就像這位楊用成,事先不作任何申報,就敢擅自作主,挪用本該收歸國庫的香稅銀。說到底,就因他是禮部官員,戶部管不了他。要想解決這一弊政,保證朝廷賦稅收入,咱認為只有更改稅關的管理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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