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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張居正②水龍吟·第十五回 老鴇母誨淫真齷齪 白浪子嫖妓遇名媛

  崇文門內的東城根,原是一塊鬧中取靜的地方,始建於元代的昭寧寺,就在這裡的一條小街上。這條街就叫昭寧寺街。街的南邊叫溝沿頭,稍北叫鬧市口。自溝沿頭往東各條胡同,靠南邊的叫毛家灣,再靠東邊的叫抽屜胡同,再往東叫神路街。抽屜胡同的南邊叫盔甲廠,北邊是馬匹廠,再往東是寬街。馬匹廠的西邊有梅竹胡同。從毛家灣往北叫一眼井,再過去是鈴鐺大院。鬧市口的東邊叫蘇州胡同下坡,與之毗連的是箭杆胡同,從那裡往東叫鐵匠營和豆腐巷。單從這些地名就大略知道,住在這一帶的人,大都是些販夫老卒,傭工匠役,皂隸火等三教九流的下人。各府州縣進京食的流民,也大都聚居這裡。說它鬧,是因為每日這熙熙攘攘的人氣。說它靜,是因為比之棋盤街、燈市口那些寸土寸金的商業街衢,這裡又遜色許多。但是,這裡也有一個去處,不但在京城,就是在全國也名聲極大,那便是位於蘇州胡同下坡與箭杆胡同中間的窯子街。

  顧名思義,窯子街乃私男野女苟合交媾的風月之地。這裡原是兩條胡同間的一處隙地。嘉靖年間,一個在京師混了多年並已混出個路路通的開封府人,在這裡蓋了幾間土坯房,弄幾個丐女做皮肉生意。多少年過去了,窯子一家接一家開張,這裡便成了花柳一條街。街並不長,但三十多家門面,沒有一家幹別的營生,齊齊兒開的都是窯子。這些窯子裡的妓女,少則十幾個,多則幾十個乃至上百個不等。妓女的來路大致有三:一是從鄉下誑騙來的,二是從人口市上買來的,三是收容的丐女。光顧窯子街的嫖客,京城俗稱「打針」者,是各色人等都有,但多半都是身列賤籍的市井小民。

  眼下正是兩頭冷中間熱的秋老虎時節,京城已有好長時間未曾下雨。今天下午那場雨,紫禁城那邊雖下得猛,可是這裡連地皮都未曾打濕。窯子街凸凹不平的泥土路,依然是銅一般硬。行人走在上邊,若不小心,不是崴了腳就是踢破趾頭流血。這時候酉時剛過,只見有一個人迎著火辣辣的夕陽,從蘇州胡同下坡方向東張西望走進了窯子街。

  歷來窯子的生意,都是旺在太陽落土之後,不過眼下這時分,別看日頭還絆在街口的柳梢上,只需一個響亮的咳嗽,就能把它震落到灰蒼蒼的屋脊後頭。走進街來的這個人,看上去約摸二十三四歲年紀,生得雖然白淨,但身形俱小,嵌在扁平額頭下的一雙小眼睛,圓圓的,兩顆黃豆大的眼珠子滲進不少黃色。此時他穿了一件漿洗得乾乾淨淨的青色夏布直裰,腳上蹬一雙半新不舊的布鞋,手上還玩著一把摺扇,偏是他走路不老實,一躥一跳的,一看就知是一個沒有四兩正經的白浪。

  但是,打從這白浪一踏進窯子街口,頓時一條街都興奮了起來。不為別的,就為他這副「相公」的打扮。來窯子街的嫖客,通常是赤膊上陣臭汗熏天,甚至瘸子瞎子羅鍋乞丐都有,何曾見過這等一襲長衫遮到底的白皮後生。立時,站在各家窯子門前拉客的徐娘小廝,都一窩蜂地迎了上去。

  「少爺,你高抬貴步,腳下有一道棱。」

  「相公,你往這邊靠著走,樹下有蔭涼地兒。」

  「喲,好一位爺,瞧一眼,比喝碗冰水都舒坦。」

  「嗨,大貴人來,我們家的小姐,個個都眼皮子跳,爺,就這兒,您留步。」

  面對這一片嘰嘰喳喳的奉承,白浪的黃眼珠子轉得比陀螺還快。他雙手往後一背,兩個指頭玩著摺扇,一副不屑的神氣,聽得那位徐娘要他留步,他總算站定了,一開口就聽得出來是浙江人打的京腔:

  「你是這家的老闆娘?」

  「算是吧,咱姓夏,街上人都叫我夏婆。」

  「唔,夏婆。你叫爺留步,有好貨嗎?」

  「有,爺,你自個兒瞅去。」

  夏婆搔首弄姿,扭腰伸了個蘭花指。白浪順著她的指頭看到門頭上懸了一塊匾,叫「街頭香」。緊挨著大門的,是一扇用窗紙糊死的大窗戶。白浪伸頭朝門裡一看,是一間過堂,放了幾張木椅茶几,再往裡有一道門,虛掩著,看不出什麼氣象。

  「爺,瞅這兒。」

  早已快步跟上的夏婆,手忙腳亂地把那扇窗門打開了。白浪回轉身把頭伸進窗戶,這一下看傻了眼。屋子裡頭,竟散漫地坐了十幾個一絲不掛的姑娘。

  姑娘們有大有小,有醜有妍,有胖有瘦,有高有矮。看見有人伸頭進來,誰也不感到害羞,都慌忙從坐著的長條凳上起來,赤條條地一窩蜂擁到窗口。

  「老爺,要我吧。」

  一位年紀稍大,約摸二十來歲的姑娘搶先說道。她的臉色有些發青,好看的只是那一對鼓突突的奶子,但下腹已經鬆弛了。白浪的賊眼朝她身上溜了一圈,頓時感到褲襠裡的那根東西硬挺了起來,他伸手往下按了按。又下意識地把腰往後窩了窩,然後伸出摺扇戳了戳那姑娘的奶子。「馬馬虎虎,只是老了。」他淫邪而又挑剔地說道。

  話音未落,立馬又有一個削肩的少女擠上前來,半似挑逗半似認真地說道:

  「老爺,我是初出道兒的,比水蔥兒還嫩。」

  白浪睃了他一眼,臉相、身材都還勻稱,只是乾巴了一點。眾姑娘從他的眼神中看出還是不滿意,便又爭著向前七嘴八舌推薦自己。站在白浪身邊的徐娘這時便拍了一下巴掌。姑娘們立刻就安靜了,夏婆訓斥道:

  「瞧瞧瞧,來了一位財神,都爭著上,規矩都哪兒去了?是客人挑你們,還是你們挑客?嗯?都朝後站,按章程來。」

  經這一罵,姑娘們都老實了。往後退到牆根一字兒站定。夏婆又朝她們做了個手式。姑娘們便一個個依次走到窗戶跟前。每位姑娘在白浪面前,都要表演幾個挑逗的動作,展示自己的豐乳肥臀,玉頸纖腰。實在沒什麼好展示的,便手把牝戶,朝白浪投過一注企盼的目光。白浪癡癡地過了一回眼癮,姑娘們已退回到凳子上坐了,他還像一根木樁似的一動不動。夏婆伸手輕輕戳了一下他的腰,小聲問道:

  「爺,看中了哪一位?」

  「啊!」白浪如夢初醒。一呲牙笑道:「你這位大娘,這些姑娘,我怎麼都聞著有一股狐騷味兒。」

  「喲,看你這位爺說的,」夏婆扭捏著搡了白浪一把,調情說道,「這味兒是窯子街的正味,沒有這狐騷味,那還叫什麼窯子街!」

  這時,夕陽已下沉到屋脊後頭,拂面的風也頓時涼爽了起來,街上的流客漸多。看這些人有的是常客,有的也如同這白浪,是新來乍到。大凡常客都有自己的老相好,一進窯子街就挖頭直奔目標而去。新來乍到之人深恐吃虧,故總想挨家走完挑上一個最好的。眼下這位白浪就是這心思。他拿扇子骨拍了一下夏婆的手背,笑嘻嘻說道:

  「夏婆,本大爺還想看看其他各家。」

  「大爺,俗話說走多了腳酸,看多了走眼。我家的姑娘,你已經看到了,一個個都是嬌滴滴的,水靈靈的,白膩膩的,勾人魂的,一句話,都是窯子街上最好的。」

  白浪撲哧一笑,謔道:「常言道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如今是夏婆賣花,自賣自誇。你的話我信,但還是貨比三家為妙。」

  說罷,白浪已是抬腳走去。頓時只聽得一聲銳叫「挑簾兒——」,原是一直站在旁邊撿耳朵的隔壁家拉客的小廝,早已跳到自家門前,撐起襯了白紗的雕花杉木窗前,白浪伸一看,同方才看的一家大致情形差不多。原來窯子街的各家窯子,其建築格局大致相同。臨街正門之側,必定是一扇又大又寬的窗戶,窗戶裡頭是間大廂房,姑娘們都赤條條一絲不掛呆在裡頭。平常窗戶都是關著的,一有客人來,在店前拉客的夥計便會把窗戶撐起來,讓客人挑貨。

  白浪如此一家家看下來,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個時辰。斯時霞光盡褪,暮靄漸濃。各家窯子門口,都點亮了寫有店號的大紅紗燈。這位白浪從街頭走到街尾,雖然大飽眼福,免費欣賞了各類年輕女人的胴體,但仍沒有發現特別中意的。這大約就是那位徐娘所說看花了眼的緣故。這時進到窯子街的嫖客越發多了,幾乎每家窯子門口,都聚了一堆人在選貨,白浪來得最早,至今卻還沒有著落,不免心裡頭發慌。不由得加快腳步,匆匆走回到街頭看的第一家窯子跟前。

  「喲,大爺回來了。」

  閑倚在門口的那位夏婆迎上一步打了招呼,但口氣已不似當初的熱情了。再看窗戶底下,也沒有圍客。

  「看看,你家生意就是比別家清淡。」白浪搭訕著,伸頭朝廂房看去,已是空蕩蕩不見一人,「咦,人呢?」

  「都上房了。」夏婆答應。

  「一個不剩?」

  「一個不剩!」夏婆斜睨著白浪,嘴一撅,沒好氣地說,「誰讓你挑肥揀瘦的,到頭來只能把耳朵擱在窗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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