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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太后為天下母儀,有深沉博大的愛子之情,卻絕無一星半點干政之心。因此,臣冒昧建議,那些心懷鬼胎之人,不是利用《女誡》來作文章麼,乾脆,太后以自己名義,頒旨內經廠印行五千本《女誡》,賜給兩京及天下各府州縣衙門,看他們還有何話說。」

  「這……馮公公,你覺得如何?」

  因救了章大郎一條命,馮保穩穩落下了邱得用的人情,因此這會兒心情十分暢快,見李太后徵詢意見,忙答道:

  「張先生這主意真是好,太后若是在《女誡》書首寫上序言,天下的是非之口,就一次塞得乾乾淨淨。」

  經這一點撥,李太后豁然開朗,她向張居正投以感激的一瞥,說道:

  「煩請張先生,替咱作個序。」

  「臣遵旨。」

  大內刻漏房報了酉時,張居正才離開雲台。斯時夕陽西下,建極殿高高翹起的簷角掛著燦爛的餘暉。領路的牙牌太監又帶著張居正踏上通往會極門的長長的甬道。大約走了一半,忽聽得背後有人喊道:

  「先生請留步。」

  僅聽聲音,張居正就知道是馮保,他回轉身來,只見馮保正急匆匆朝他走來。

  「馮公公,你還有事?」張居正問。

  「皇上還有事交待哪。」

  馮保趕了幾步路,說話氣喘喘的。他倆站著的地方,是中極殿的左側。馮保左右瞧了瞧,吩

  咐領路的牙牌太監:

  「你去交待中極殿管事牌子,開一間耳房,咱與張先生要說話。」

  牙牌太監滾瓜樣跑開。一會兒就聽得開門的聲音,馮保領著張居正挪步過去。按區域劃分,

  紫禁城應分三塊。第一塊是午門至會極門之間,內閣與六科廊於此辦公;第二塊是會極門至

  乾清門之間,就是宏偉壯闊的會極(後更名為皇極)、中極、太極三大殿,兩旁廂房裡,是內宮二十四監局的值房;第三塊就是乾清門內,這裡是皇上與後妃們的私寢之地。現在,馮保領著張居正進了中極殿的耳房,按常規這是不允許的。為了避免內外串通要挾皇權,內宮掌印太監與外廷首輔絕不准單獨見面。皇上有旨到內閣,有專門的傳旨太監,皇上要接見大臣,有專門的領路中官。這些五花八門的專職內侍,雖然都歸掌印太監管轄,但掌印太監本人,並不像人們想像中那樣可以為所欲為,其實他的行動處處都受到諸多制約。但明太祖洪武皇帝制訂的這些禁令,過了一百多年數代皇帝之後,已是日漸鬆弛。綱紀朽壞的最大表現就是有禁不止。掌印太監與首輔這內外兩大「權相」的配合如何,往往成為政局是否動盪的晴雨錶,這方面例子不勝枚舉。不過,前朝內外「兩相」,雖然暗中通氣互為聲援,表面上還要掩人耳目互不來往。所以,當馮保邀請張居正來中極殿耳房坐坐時,張居正心下猶豫,剛一坐定,他就問道:

  「馮公公,你我坐在這裡,是否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是太后與皇上叫咱來的。」

  「啊?」

  張居正微微一怔。馮保看透了張居正的心思,嘴角一扯笑道:「張先生,按太祖皇帝訂下的規矩,皇上接見首輔,咱這個司禮監掌印是不該在場的,你說是不?」

  張居正輕撫長髯,沒有回答。馮保又接著說:「還有,太后直接與大臣會面,且議論國事,這更有悖祖訓,你說是不?」

  「這……」

  張居正欲言又止。馮保的臉上又浮出刻毒的笑意,逼問道:「張先生,如果有人要嚼舌頭,說太后如何如何的,你怎樣回答?」

  「這有何難?當今皇上聖齡幼沖,太后作為母親,有監管的責任。」

  「這不就得了,」馮保一拍大腿,興沖沖地說,「你還擔心你我會見,會被人說閒話麼?要知道,先帝遺囑中,咱與內閣三大臣同受顧命。如今高鬍子削籍,高儀病死,就剩下你我兩人,為了皇上,為了免除太后的擔心,你我能不見面麼?」

  張居正心下承認馮保的話有道理,但他覺得這位老公公也許憋得太久,一朝得勢,便有些肆無忌憚,他不好指責,甚至規勸也不能,只得委婉答道:

  「我們作大臣的,為了皇上,背些黑鍋原也不算什麼,只是凡事須得謹慎,小心不虧人。」

  一聽這話,馮保心裡頭有些失望,他信奉「膽小做不成大事」的道理,但轉而一想,也許張居正故意這等低調,便歎道:「有些個作臣子的,蠶豆大的螞蚱嫌路窄,張先生你卻是獺子過水一重皮,毛都不濕一根,這是高手。」

  「馮公公過獎了。」張居正不想這麼閒扯下去,便抄直了問,「請問馮公公,皇上又有何旨意?」馮保頓時把臉上的刻毒一掃而空,換了一副彌勒臉答道:「你前腳走,皇上後腳就跳下御座,扯開繩索就玩那風葫蘆,可是怎麼著也飛不起來,他要咱問你,如何讓風葫蘆飛起來。」

  「這個,光說說不清楚,得示範。」張居正想了想,又說,「皇上身邊不是有兩個小內侍麼,讓他們出宮,找兩個高手學一學,再回去教給皇上。」

  「好,就這麼定了,」馮保說著,見張居正有起身告辭的意思,立忙作手勢讓他坐下,接著說,「張先生,有兩件小事,還望你留意。」

  「何事?」

  已起了身的張居正,又坐了下來。馮保瞄了瞄窗外,突然壓低聲音說:「你知道今日召見你,是誰的主意?」

  「不知道。」張居正無意猜測。

  「是太后,」馮保眨眨眼睛,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太后早就知道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有心保他又說不出口。你那揭帖裡用了『誤傷』兩個字,真是絕妙啊。」

  「這有何絕妙?」

  「若太后口氣硬,不講人情,誤傷人命也可重懲。若想救人一命,這一個『誤』字,裡頭有多少文章可做。」說到這裡,馮保又把身子湊近一點,好像老朋友談心一樣說道,「張先生,太后的心情咱知曉,她就是要保章大郎一條命。」

  「還有呢?」

  「還有……還有的文章,就靠你張先生來做了。菜刀打豆腐,兩面光溜,你張先生有這本事。」說心裡話,張居正並不喜歡馮保這樣陰陽怪氣的脾性,但深知他有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季老辣手段,所以又不得不深與結納。接了馮保的話頭,他答道:「馮公公,僕初為首輔,許多事考慮不周,太后與皇上處有何思量,還望公公能預通聲氣。」

  「嗨,你這話一說,反把我老朽當外人了,」馮保仿佛要大笑,又強忍著,肩膀一聳一聳的,手指著乾清宮的方向,說道,「張先生你放心,宮裡頭的事,咱包了。」

  「僕這就多謝了。」

  張居正朝馮保抱拳一揖,告辭出門。這一坐,不覺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滿天紅漾漾的晚霞,投到宮殿肅穆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柔和的桔色光芒。張居正剛穿過中極殿左側的長廊,馮保又從身後趕上來,說:「張先生,還有一件小事,差點給忘了。」

  張居正停住腳步,笑眯眯道:「再說也不遲嘛。」

  馮保瞧瞧周圍沒人,低聲問:「聽說兩淮鹽運使史元揚四年期滿,首輔是不是打算換人?」

  「僕還不知道此事,」張居正答道。他不是裝馬虎,而是確實不知道,全國那麼多衙門,如果事必躬親,他哪裡照顧得過來。但馮保既專此詢問,就無法搪塞過去,便問,「馮公公如此問來,想必是有人推薦。」

  馮保嘿嘿一笑,有些不自然地說道:「老朽是想薦一個人。」

  「誰?」

  「胡自皋,現在南京工部主事任上。」

  「胡自皋?這不是傳言花三萬兩銀子買一串假佛珠送給馮公公的那個人麼?」張居正一驚,心裡頭頓時生了嫌惡之意,但臉上卻依然笑容可掬,輕輕問道:「馮公公有意推薦他?」

  「如果張先生方便,就……」馮保望著張居正臉上捉摸不定的笑容,忽然有些尷尬,頓了頓,又說道,「不過,老朽也只是順便提提,張先生如果為難,就算了。」

  張居正擺擺手,依舊笑著說:「這有什麼為難的,馮公公交辦的事,僕一定盡力辦好。」

  「啊!」

  馮保驚歎一聲,他沒想到這位推誠輔君竭精盡職的首輔,竟答應得如此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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