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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明日我們一起回去嘛,」張居正顯然有些過意不去,便把一臉冷漠盡數收起,換成笑臉說道,「我們分別整整二十六年,今宵月色如此之好,我們應該溫一壺酒,作竟夕之談,暢敘別後之情。」

  何心隱原來還有一份期盼,以為張居正回心轉意,叫他回來再共商國是。現在見張居正如此表態,也就不再存什麼指望,於是再次拱手一揖,決然說道:「叔大兄,該說的話我也都說了,還是就此別過吧。」話音剛落,人已抬腳出門。

  「柱乾兄且慢,我派人送你。」

  「不用了,山門外頭,還栓著我騎來的一頭小驢子。」

  就在張居正與何心隱天壽山秉燭夜談的時候,馮保坐著一乘四人抬藍呢便轎,來到丁香胡同孟沖家中。其時孟沖從驢市胡同街北的大慈仁寺請了一位高僧到家裡來為他講解佛法。

  卻說隆慶皇帝死後,孟沖知道自己大勢已去,便已有心讓位給馮保。新皇上登基前兩天,孟沖就差不多把自己值房裡的東西收拾清楚了。並派人去把馮保找來,恭敬地說:「馮公公,司禮監掌印這把交椅,本不該讓我來坐,論資歷名望,都該是你。只怪他高鬍子推薦了我,沒法子,胡亂當了兩年,也就擋了你兩年的道。現在,我把這把交椅還給你。你看看,這值房我都收拾好了,你隨時都可以搬進來。」馮保一笑,說道:「孟公公也是宮裡頭的老人了,怎講出這等沒規矩的話,你的掌印太監是先帝任命的,又不是什麼私物,可以隨便送人。」孟沖答:「如今先帝賓天,新皇上眼看就要登基,走馬換將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是新皇上的大伴,坐進這值房是遲早的事,我孟沖坐在這位子上,好比是戴碓臼玩獅子,自己累死了,別人還說不好看,何必呢,不如趁早讓給你,我這就去乾清宮向太子跪奏。」

  孟沖這份主動,倒是出乎馮保意外,儘管他心中高興,表面上還是虛情假意把孟沖勸阻一番。昨日,新皇上任命馮保為司禮監掌印的中旨頒下之前,孟沖就已向馮保辦理了交卸手續,然後蔫耷耷地回到了丁香胡同。這處私宅是隆慶皇帝賞給他的,平日裡在宮中辦事,很少回到這裡來居住,就是偶爾來住一夜,也是天不亮就慌著趕回宮中。今兒早上,他第一次睡了個懶覺。其實他仍是鼓打四更就醒了,一咕嚕坐起來,正要喚小童服侍穿衣,這才想起現在已是賦閑之身。禁不住鼻子一酸,含了兩泡眼淚,又懶洋洋躺下去,蜷在炕席上想心思。思量自己的升降沉浮,感到人生如夢,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因此便想到把昭甯寺的高僧請來。

  聽說馮保登門造訪,正在靜心聆聽佛法的孟沖嚇了一大跳,不知是禍是福,便把高僧丟在書房裡,踅身到客廳裡來。

  「馮公公,是什麼風兒把你吹來了?」孟沖一落座,就一臉奉承地寒暄起來。

  馮保笑了笑,說:「孟公公這麼說,倒有些責怪我的意思了。」

  「哪裡哪裡,我是說你馮公公現在是大忙人,怎麼還有空到我這荒宅子裡來。」

  「昨兒夜裡就說來看你,因忙著新皇上登基的事,分不開身。故拖到今天。」馮保說到這裡,抬頭看了看四周,又把孟沖打量了一番,接著說,「看你的氣色還不壞。」

  孟沖實人實語:「今兒上午我還悶得慌,請了個高僧到家裡來,為我宣講佛法,堵在胸口的那塊石頭,總算搬開了。」

  孟沖說著就笑起來,馮保雖也跟著一起笑,卻多了一道心眼,問道:「高僧是哪裡來的?」

  「昭寧寺的。」

  「昭寧寺的?」馮保聳了聳鼻子,書房裡飄出一股檀香味。馮保伸頭朝連著客廳的書房看了一眼,問道,「方才我在門口落轎時,還聽到了木魚聲,是你敲的還是別人敲的?」

  「就是那位高僧敲的,他教我念經。」孟沖回答,他想把這件事支吾過去,便改了話題說,「馮公公帶來的人呢?」

  「都在轎廳裡歇著。」

  「呀,這怎好怠慢。老楊!」孟沖扯著嗓子喊來管家,吩咐道,「去弄些酒菜,把馮公公手下班頭好好侍候。別忘了,臨走前每人封幾兩腳力銀。」

  老楊退下辦事去了。馮保不置可否,依舊望著書房,問孟沖:「孟公公,那位高僧還在裡頭吧。」

  「啊,在。」孟沖回答。

  「能否請出來相見,我也正想聽聽佛法。」

  孟沖知道馮保這是多疑,怕裡頭藏了什麼是非之人,連忙起身走回書房,領了一個約摸六十來歲身披玄色袈裟的老和尚出來。

  老和尚顯然已經知道馮公公的來歷,一進客廳就朝馮保雙手合十行禮,說道:「貧僧一如與馮施主結得佛緣,好在這裡相見。」

  馮保也起身還了一禮,坐下說道:「你就是一如師傅!久仰久仰。聽說你在昭寧寺開壇講授《妙法蓮華經》,京城善男信女蜂擁而至,把個昭寧寺擠得水泄不通,可見一如師傅道行高深。」

  一如答道:「阿彌陀佛,那是佛法精妙,吸引了十方施主,不是貧僧的功勞。」

  馮保轉頭問坐在一如對面的孟沖:「孟公公,你今兒個向一如師傅請教什麼?」

  「一如師傅為我講授《心經》。」

  「《心經》?好哇,講了多少?」

  「講了差不多三個時辰,才講了第一句,」孟沖撓了撓後腦勺,想了想,結結巴巴念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就這一句。」

  「請問哪五蘊?」馮保跟著發問,見一如和尚準備回答,他連忙擺手制止,笑道,「我是問孟公公的。」

  「五蘊,哪五蘊?我剛才還記得,」孟沖一時記不起來,又拍腦袋又搓手,自嘲道,「看我這木疙瘩腦袋,左邊撿,右邊丟,硬是記不全,只記得第一蘊是個色字。」

  「對,色,想、受、行、識,是為五蘊,不知我說得對不對,一如師傅?」

  「馮施主說得一字不差。」

  「請教一如師傅,五蘊皆空,這個空當指何講?」

  馮保神情專注地望著一如和尚,仿佛他今晚是特意來這裡請教佛法似的。一如師傅兩眼微閉,悠悠答道:「《心經》裡已回答明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告子有言,『食、色,性也』,請教一如師傅,告子所言之色,與《心經》所言之色,是一回事呢,還是兩回事?」

  「既是一回事,也是兩回事。」一如師傅睜開眼睛看了馮保一眼,又緩緩答道:「告子之色,是乃女色,《心經》之色,是乃大千世界諸般物相。亦有『質礙』之意。凡眼之所見,耳之所聞,鼻之所嗅,舌之所言,身之所觸,皆為色。《心經》之色包涵了告子之色,所以說既是一回事,又是兩回事。」

  「那麼,色為何就是空呢?」

  馮保問話的口氣雖然恭敬,但細心人仍能聽出有考問的意思。但一如師傅並不計較,他盤腿坐在椅子上,從容答道:「五蘊之中,尚分兩法。第一蘊為色法,其餘四蘊皆為心法。色法指大千世界諸般物相,心法乃眾生本體感悟之道。五蘊皆空這一句,乃是整個《心經》關鍵之所在。需知大千世界諸般物相,沒有任何一件一成不變,就說馮施主你,童年時的樣子現在已無法追回,入宮前和入宮後也大不一樣,昨日之你與今日之你也迥然不同,請問哪一個時間的馮公公是一個真我呢?如果你認為當下坐在這兒的馮公公是真我,那麼過去所有時日的馮公公豈不是假的嗎?所以,父母所造之色身,總在變幻之中,這叫無常,無常生妄見。往往我們認為的真,其實是妄。在色身中,你找不到真實的體性,所以說,色即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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