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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他大老遠趕到天壽山來見我,原來是想當國師。」張居正心中忖道,因此又多了一份警覺,說道:

  「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太平宰相,好像我現在已榮登首輔之位了。」

  「這個是遲早的事。」何心隱的口氣不容置疑。

  張居正笑了笑,揶揄道:「柱乾兄又不是天子肚裡的蛔蟲,怎麼說得這麼有把握?」

  何心隱回道:「這本來就是和尚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事嘛。你想想,昨日登極的少年天子,四年前被冊立太子時,叔大兄你是立了大功的,如今滿朝文武,在這件事上的有功之臣,除了你還有一個高儀,但高儀已是病入膏肓的人。新皇上的大伴是馮保,他已下中旨讓馮保取代孟沖當上了司禮監掌印,下一步,肯定就會讓你取代高拱出掌內閣。」

  張居正心裡頭承認何心隱分析得有道理,也希望有這樣的結局。但表面上卻顯得對此事漠不關心,故以提醒的口氣回道:「柱乾兄,妄測聖意不應該是人臣所為。」

  「如果不揣摩聖意,人臣之道又從何體現呢?」何心隱機智地反問了一句,接著說道,「現在來說無可禪師這首偈語中的第三層意思,方才說過,這二十字中,隱含了一個石,三個鳥。」

  「一石三鳥,」張居正立即接腔說道,「無可弄這麼個成語在裡頭,又是什麼天機?」

  「一石三鳥究竟有何意義,我也不得知,但依我猜測,應該是指叔大兄出任首輔後應該做的三件事情。」

  「哪三件事?」

  「當然是廓清政治,開創新風。」

  「請具體講。」

  一論及政治,張居正便有了官場上那種頤指氣使的口氣,何心隱很是聽不慣,但因為下面所要談的是他多年來縈繞于胸的治國大計,便也計較不得態度,遂呷了一口茶水,清清喉嚨,從容說道:

  「這第一件要做的事,是進賢用賢,消除朋黨政治。古人言,官乃治國之本。百官得人,則以仁撫世,澤及草木。反之則生靈塗炭,國無寧日。縱觀本朝兩百年來,三公九卿祿秩豐隆者,卻是沒有幾個肯為朝廷辦事,為百姓謀求福祉。這是為何?就因為賢人多不在朝。遠的不說,就說嘉靖皇帝時的首輔嚴嵩,這是有明一朝以來最大的奸相,他所用之人,多為同年、學生、鄉誼、親戚。朋黨政治到他手上已是登峰造極。再說近一點,如今還在首輔之位的高拱,天下各州府憲台,兩京各大衙門,一半官員出自門下。平心而論,高拱是難得的幹練任事之臣,但亦陷入朋黨政治之泥淖而不能自拔……」

  何心隱打開話匣子,便收不住勢頭。但他所講述之事,張居正有更深切的體驗。他知道照這麼議論下去,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便打斷何心隱的話頭,說道:

  「柱乾兄,實例就不必舉了,朋黨政治實乃官場的毒瘤,要解決這個問題,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進賢用賢,說起來容易,實際做起來也非易事。有人的確是賢臣,聲名很大,但讓他具體辦事,不是辦糟就是辦不成。」

  「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說的第二件事情,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

  「唔,」張居正眸子幽幽一閃,說道,「這倒有些新意,不才願聞其詳。」

  何心隱受到鼓舞,更是講得眉飛色舞,頭頭是道了:「循吏一詞,本為太史公所創,意指那些勤政利民、剛正不阿、執法無私的官員。而清流者,是指那些遇事不講變通,一味尋章摘句的雕蟲式人物,這些人講求操守,敢與官場惡人抗抵,這是好的一面。但他們好名而無實,缺乏慷慨任事的英雄俠氣。大凡年輕士子,甫入仕途,都願作循吏,想幹一番偉業。但隨著涉世日深,他們不免兩極分化,一部分薰染官場腐朽之氣,日漸墮落,另一部分人則潔身自好,歸到清流門下,除了空發議論,也就無所作為了。真正堅持初衷,執著循吏之途,則屬鳳毛麟角,少之又少。」

  「說得好,」張居正這次的激動是由衷發生,他起身在廳堂裡來回走了幾步,在何心隱跟前停下,肅然動容地說,「柱乾兄這番議論,痛快淋漓,切中時弊,這才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現在,你且講第三條。」

  「這第三條嘛,」何心隱目送張居正回到座位,慢悠悠說道,「比之前兩件事,做起來恐怕更難。」

  「是嗎?」張居正隨口問道。

  何心隱點點頭,一字一頓地說:「你應該做的第三件事情是:清巨室,利庶民。」

  何心隱說罷,專注地看著張居正的表情,只見他雙眉緊鎖,半晌都不作聲。此時,感恩殿外月明如水,松濤颯颯。山風過處,已把白日的暑氣吹送淨盡。張居正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黑色峰巒,長出一口氣之後,才開口說道:

  「孟子說過,『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可是,你卻要我清巨室,這不是自掘墳墓麼?」

  「叔大兄,史書昭昭,記載甚詳,歷代衍成社稷禍變者,莫不都是巨室所為。所以,像唐太宗這樣一代明主,登基之初,便把江右巨室統統貶為庶民。本朝開國皇帝朱洪武,唯恐死後巨室生亂,也千方百計剪除乾淨……」

  「別說了,」依然站在窗前的張居正,連頭都不回,只是擺手制止何心隱說下去,「柱乾兄,你既然千里迢迢,前來賜教於我,當然會找出許多例子,來說明巨室之害。我只問你,何為巨室?」

  張居正猛地一轉身,兩道犀利的目光朝何心隱射來,一絲寒悸突然從何心隱心頭掠過,他頓了頓,答道:「巨室,顧名思義,應是皇親國戚,顯宦之家,只有這幫人,才有可能挾天子以令諸候,巧取豪奪,魚肉百姓。」

  張居正冷冷一笑,說話口氣帶有申斥的意味:「柱乾兄,照你這麼說,豈不是成心要我與皇上作對麼?」

  「可是,這樣做也符合朝廷的利益。」

  「你這是書生意氣,算了吧,我們還是不要談什麼帝王學,還是談談你研究多年的陽明心學吧。」

  何心隱本來就是心氣很高的人,一聽張居正的口氣不想再談下去,頓時長歎一聲,說道:「叔大兄,我遊學京師,懷有一腔熱血來見你,誰知遭你一盆冷水。罷,罷,我們就此別過。」說罷,何心隱起身一揖,閃身就要出門。

  「柱乾兄,且慢!」

  張居正這麼一喊,已走到門口的何心隱又站住了。

  「這麼晚了,你去哪裡?」張居正問。

  「回京城。」何心隱氣鼓鼓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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