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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哦,這大約不會吧。」

  「眼下就有一個。」

  「誰?」

  「剛剛卸任的兩廣總督李延。」

  「李延?」李義河大吃一驚,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忙追問一句:「你說是從廣西慶遠卸任的那個李延?」

  「正是。」

  「他現在何處?」

  「福嚴寺。」

  薑風接著把他遭遇李延的事情講述一遍,李義河感到事情真是太巧。大約兩個月之前,他奉張居正之命秘密去了一趟慶遠街,儘管殷正茂閃爍的態度令他不滿,但他仍從別人口中探到李延貪墨的一些蛛絲馬跡,如今在朝廷敬香隊伍到來之際,李延又突然出現在衡山,這究竟是趕巧兒的事呢,還是李延要來這裡同什麼人接頭?李義河頓時多了一份警惕。思忖一會兒,他突然一改對薑風的生硬態度,拍拍他的肩膀,親熱地說:「走,回到我房間去,就這件事情,我們再好好談談。」

  聽著覺能老和尚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寺院後門吱響了一下,接著複歸於靜。「孤鶴」這才起身沿著檯子周邊的石欄杆走了一圈,然後揀了一個石凳,與李延隔著石桌相對而坐。覺能和尚走後,李延的心情忐忑不安,雖然他求訪異人的心情迫切,但眼前這個人出現得過於突然,又叫他放心不下。趁著孤鶴散步之時,他偷偷打量,見他身穿一件三梭布道袍,月光下分不清道袍的顏色是青還是黑。頭上戴了一頂很有仙家氣韻的忠靜冠,腳上穿著白布襪,蹬了一雙麻耳草鞋。雖看不清他有多大年紀,但從下巴上那三綹長須來看,恐怕也是五十歲開外的人了。

  剛坐定,孤鶴先開口說話:「李大人,你從慶遠一路走來,恐怕老是提心吊膽吧。」

  這第一句話就讓李延心裡發怵。但他畢竟是當過兩廣總督的人,穩穩神,便用半是不滿半是試探的口吻說道:「先生怎好這樣說話。」

  孤鶴一笑,譏刺道:「常言道,落毛的鳳凰不如雞,李大人現在也算是落難之人,怎麼能夠還像兩個月前那樣,對人頤指氣使?」

  李延被噎了一下,抱拳又問:「請教先生尊姓大名,是何方高人?」

  「方才已經說過,相逢何必曾相識,你叫我孤鶴好了。」

  「孤鶴先生,你好像對我的情況很熟悉。」

  「是啊,」孤鶴目光閃爍,讓人感到有一股逼人的寒氣,「高拱是你座主,這是天底下人都知曉的事。如果不是有這層關係,兩廣總督這樣的要職,怎麼會輪到你?」

  這等於當面摑人的耳光,李延臉上掛不住,惱怒說道:「孤鶴先生,我與你素不相識,你怎好這樣當面羞辱別人。」

  孤鶴答道:「忠言逆耳利於行,李大人,如果三年前你上任之初,身邊有我這等人向你說真話,你就不會自恃有高拱這樣的後臺,而為所欲為不顧後果,以致落到今日的下場。」

  李延一怔,覺著這位高人說話雖然難聽,但句句是實。不免長歎一聲,接著問道:「依先生之見,往後我的禍福如何?」

  「大人自己怎樣看呢?」

  「先生既然什麼都知曉,我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了。」李延回道,「我的前程禍福,都連在恩師座主身上。」

  孤鶴點點頭:「此話不假。」

  「可是,我現在擔心的是,座主首輔之位難保啊。」

  「大人為何會有這層憂慮?」

  「或許這裡頭有天意。」

  李延接著把在福嚴寺所見所聞說了一遍。孤鶴聽得仔細,接下來說:「天意難違這話不假,張居正與高拱,一個是太師,建極殿大學士,一個是少師,文淵閣大學士。都是封侯拜相之人。一入內閣,就算是應了天意。至於他們兩人往後誰為首輔,這要看當時的造化。」

  「依我之陋見,所謂造化,就是人事浮沉,聽說明日要來一位章公公上山敬香,為皇上消災祈福,說明皇上病情不輕……」

  李延說著把話頭打住,他發現孤鶴把頭扭向那塊「極高明處」石碑,似乎在傾聽什麼。

  「孤鶴先生?」李延喊了一句。

  孤鶴「哦」了一聲,把頭掉回來,說道:「我聽到石碑後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只野兔子。請李大人繼續說。」

  斷了這一下,李延突然覺得方才說的都是閒話,於是言歸正題,問道:「先生說過,今夜你要為我開釋解脫法門。」

  「是的。」

  「何為解脫法門。」

  「就是一了百了,萬事皆休。」

  「這種話我聽過。」

  「啊?」

  「是慶遠街西竺寺住持百淨說的,話頭不一樣,但意思差不多。我離開慶遠之前,曾向他請教吉凶,他讓我讀一首唐伯虎的詩。」

  「唐伯虎可是有名的風流才子,百淨讓你讀他的哪一首詩?」

  「漫興十首中的第三首。讀是讀了,但李某不才,一直沒有解透詩中的玄機。」

  「還記得那首詩麼?」

  「記得。」

  李延說著,便用手指叩著石桌,低聲吟哦起來:

  倀倀暗數少時年,陳跡關心自可憐。
  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夢中煙。
  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
  老後思量應不悔,衲衣乞食院門前。

  自那次去西竺寺拜會百淨回來,李延從唐伯虎詩集中找到這首詩,閑來無事就吟哦幾遍。因此這短短五十六個字早已爛熟於心。此時此地再次吟誦,竟止不住滿腔酸楚。念罷詩句,已是喉頭哽咽,不能自已。

  「唐伯虎這首詩,果真充滿了傷感。」孤鶴撫著三綹長須,喟然歎道,「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李大人,這兩句詩中,就藏了真正的解脫法門啊!」

  「啊,請先生開釋。」

  「本來,高閣老已經為李大人安排了一個錦繡前程,怎奈先生財迷心竅,貪墨巨額軍餉,這不是『前程兩袖黃金淚』又是什麼?至於『公案三生白骨禪』嘛,先生是明白人,難道非得讓我點明麼?」

  李延心下一沉,忖道:「他怎麼知道我貪墨軍餉一事?」越發覺得這位孤鶴神秘莫測。事既至此,也顧不得面子,只哭腔哭調地說道:

  「先生既然什麼都知道了,還望指點迷津。」

  孤鶴搖搖頭,眉頭緊緊擰住,半晌不作聲。這副神情讓李延產生了大禍臨頭的感覺,他起身繞過石桌,竟撲通一下跪倒在孤鶴面前,嘴中連連哀求:「還望先生施行大德,拯救李某。」

  孤鶴並不去扶起李延,而是抬頭望天,只見一輪明月掛在星空,極高明台旁邊,幾棵古松的枝葉反射著細碎的銀白色的光芒,遠處黑簇簇的峰頭像一團團起伏不定的烏雲。孤鶴仿佛受到了什麼啟示,鐵青的臉色稍稍鬆弛一下,緩緩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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