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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什麼鐘鼓司?」客用迷茫問道。

  孫海一樂,嘻嘻說道:「連自己的差事都弄不明白,你這個太監怎麼當的?」

  「我不是太監。」

  客用此話出口,一屋子人莫不都大驚失色。須知重門深禁大內之中,除了皇上和未成年的皇子,任何男子擅入其內都得杖殺。

  「你不是太監,怎麼進來的?」朱翊鈞問。

  「前幾個晚上,他們給我穿了這套衣服,塞進一乘小轎,抬進來的。」

  「他們?他們是誰?」

  「我不知道,」客用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指向老太監,說道,「你問他。」

  「你說,他們是誰?」朱翊鈞又追問老太監。

  老太監早已嚇得面如土色,此時跪在地上身子篩糠一般,瑟瑟答道:「孟公公只是交待,讓奴才把這幾個小子看管好,別的奴才一概不知。」

  「啊,還不只客用一個?」朱翊鈞朝屋裡睃尋一遍,問道,「還有的呢?」

  「在隔壁屋子裡頭。」

  「走,過去看看。」

  太子發話,老太監不敢怠慢,領著朱翊鈞出門,掏鑰匙打開隔壁房間門鎖,朱翊鈞探頭朝裡一看,只見有三個年紀與客用相仿的小男孩,瑟縮在屋子一角,一起用驚恐的眼光看著面前這一位滿身華貴的太子爺。

  太子年紀小,但宮內規矩大致還是知曉:是誰帶進這些男孩子呢?他正想問個明白,孫海卻搶先道:「俺去稟告貴妃娘娘。」

  片刻,一乘杏黃色的女轎停在咸福宮小瓦房門前,李貴妃走下轎來,問隨轎跟來的太子:「鈞兒,可是這裡?」

  「正是。」朱翊鈞回答。

  一排小瓦房已是鎖扃緊閉。隨行太監把每扇門都敲遍,也無人應答,李貴妃下令把門踹開,只見空蕩蕩寂無一人。

  「這麼快都逃了?」

  李貴妃秀眉一挑說道。原來朱翊鈞回到慈甯宮後,立即向她報告了在這咸福宮後小瓦房裡發生的事情。她頓時意識到,這幾個小男孩極有可能是孟沖暗地裡替皇上物色的「孌童」,因此決定抓個把柄,把孟沖狠狠整治一番。不想這位老太監行動飛快,不出片刻時間,就把人轉移得無影無蹤。此時接到李貴妃口信的馮保也帶了一群太監飛快跑來,見李貴妃動怒,連忙說道:「請娘娘回宮歇息著,這件事交給奴才來辦,他們就是鑽了地縫兒,奴才也把他摳出來。」

  李貴妃想了想,說道:「也好,你這東廠提督,這回正好派上用場了。」

  按下李貴妃帶了朱翊鈞乘轎返回慈甯宮不表,單說馮保當即對隨行東廠一位掌作太監下達命令:「你作速調集人員封住大內各個出口,每一個出門太監,無論大小,不管是掛烏木牌還是牙牌的,都給我嚴加盤查。不許漏走一個可疑者。」掌作太監領命而去。馮保又叫過一位內宦監牙牌大,令他去找教坊司掌作,查出那個打鼓老太監的行蹤。那位牙牌大稍許猶豫,表露出為難的樣子。馮保看在眼裡,臉色一冷,厲聲斥道:「你磨磨蹭蹭幹什麼?我告訴你,這可是皇貴妃和太子的令旨,你辦出差錯來,小心我剝了你的皮!」牙牌大再也不敢延挨,飛跑而去。

  馮保諸事分派妥當,回到司禮監值房剛剛坐下喝了一盅茶,便見那位牙牌大領了教坊司掌作太監李厚義急顛顛跑了進來。兩人剛跪下施禮,馮保就迫不及待地問道:「人呢?」

  「回馮公公,你要找的那個打鼓老太監,叫王鳳池,不知為何,已在鐘鼓司後的閑屋裡上吊自盡了。」

  答話的是李厚義,馮保聽了並不吃驚,只冷冷一笑說:「他倒是死得正是時候,走,去看看。」

  說罷起身,一行人又來到御花園之側的鐘鼓司院內,走進背旮旯那間堆放破鼓爛鐘等雜物的閑屋,只見王鳳池老太監頸子上系了一條鐘繩,直挺挺掛在屋樑上。馮保命人把王鳳池解下來,蹲下翻了翻他的眼皮和嘴唇,又起身圍著屍體兜了兩圈,突然對同行的兩個東廠黑靴小校下令:「把李厚義給我綁了!」

  李厚義慌得往地上一跪,哀求道:「馮公公,小的委實沒做什麼錯事,不知為何要綁我?」

  馮保指著屍首,殺氣騰騰說道:「大凡吊死的人,舌頭都伸得老長,為何這個王鳳池卻牙關緊咬?看他脖子上還有血印子,這是掐的,看來有人存心要殺人滅口,你是教坊司掌作,第一個脫不了干係。」

  「馮公公,我這是冤枉。」

  「冤枉不冤枉,進了東廠便知,綁了!」

  馮保一揮手,兩個小校把李厚義撲翻在地,雙手反剪綁了起來,李厚義還自扭捏著反抗,嘴裡殺豬似的幹嚎。

  正在這時,又有一群太監一湧而進,打頭的一個身著小蟒朝天的玄色曳衫,只見他身材矮胖,挺胸凸肚,滿是贅肉的臉上,一隻酒糟鼻子很是扎眼。

  此人正是大內主管——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

  孟沖也是五十多歲的人,論進宮的年頭兒,和馮保前後差不多。但晉升沒有馮保快,馮保東廠掌印時,他還只混到尚膳監屬下的西華門內裡總理太監的位置。嘉靖末年,馮保已擔任秉筆太監好幾年了,孟沖才成為尚膳監主管。這尚膳監負責皇上及後宮的伙食。在內監衙門中,雖不顯赫,卻也極其重要。孟沖生就一副憨相,在內書堂讀書時,成績就沒有好過。但一談起吃喝玩樂,他就眉飛色舞,頭頭是道。特別是吃,他顯得特別有研究。給他一頭羊,他可以給你弄出二三十道色香味風格各異的菜來,什麼冷片羊尾、爆炒羊肚、帶油腰子、羊唇龍鬚、羊雙腸……吃過一次的人,都會念念不忘。因此,讓他出掌尚膳監,倒也是再合適不過了。

  孟沖憨歸憨,小心眼還是有的。隆慶皇帝登基以後,孟沖服侍得格外小心。每次用膳,他都親自傳送,侍立在側,看皇上吃什麼菜,不吃什麼菜;什麼菜只夾了一筷子,什麼菜連吃了好幾口。他都默記在心,不到一個月時間,他就摸清了皇上的口味,每次傳膳,皇上都吃得很有胃口。甜酸鹹淡,都恰到好處。皇上免不了總要誇讚幾句,孟沖更是殷勤有加。一次,皇上提出想吃果餅,讓孟沖去宮外市面上買些進來。孟沖哪敢怠慢,兩腳生風地跑到棋盤街食品店,買了十幾盒松、榛、粻餭等送進乾清宮。皇帝邊吃邊問:「這些值多少錢?」孟沖答:「五十兩銀子。」皇上大笑說:「這些最多只要五錢銀子,不信,你去東長安街的勾欄胡同去買。」原來皇上登基前住在裕王府,閑來無事時,偶爾也逛到勾欄胡同買甜食吃,因此知道價錢。孟沖本想多報一些銀子,貪污一點銀兩,沒想到皇上對價錢如此熟悉,頓時嚇得面如土色,伏地請罪。幸好皇上並不計較,仍是笑著說:「京城裡頭的奸商也沒有幾個,偏讓你這個憨頭碰上了。日後注意就是。」

  有了這次經歷,孟沖再不敢在皇上面前耍小心眼,而是在庖廚內盡數使出他的十八般手藝,討好皇上的胃口。這樣過了兩年,這位大廚師忽然時來運轉,搖身一變成了司禮監掌印。應該說,他的這次升遷完全得力于高拱,前任司禮監掌印陳洪因觸怒皇上而去職,按常例應由當了多年的秉筆太監馮保繼任,但高拱對馮保是瞧哪兒哪兒不舒服,硬是推薦孟沖把馮保頂下來。皇上雖然知道孟沖愛貪點小便宜,但「憨得像個大馬熊,尚有可愛之處」,也就同意了高拱的推薦。孟沖上任之後,由於善於揣摩皇上心理,投其所好,從進貢奴兒花花開始,專為皇上挑選俊女美男供其享樂,因此深得皇上信任。

  這次把王九思推薦給皇上,本來又是一個極討彩頭的事,但沒想到張居正橫槍殺出,事情頓時攪得難以收拾。卻說上午皇上與高拱在文華殿會見之後,又令他立即去刑部大牢放出王九思。他剛把王九思安頓妥當讓他火速煉丹不誤皇上吃藥,不想宮裡頭又出了這樣的大事,便連忙趕了過來。雖然他是大內主管,是權勢熏天的「內相」,但對於馮保,他也不輕易得罪。儘管他現在的職務在馮保之上,但無論是資歷和心機,馮保都壓他一頭。因此大小事情,只要不涉及他自身利害,凡馮保想做的,他從不阻攔。

  李厚義被兩個小校推搡著正要出門,一眼瞥見孟沖,李厚義頓時像遇見救星,大聲嚷道:「孟公公,請救我。」

  按規矩,在大內之中捉拿太監,不要說李厚義這樣的牙牌大,就是一個掛烏木牌的小火者,沒有他孟沖點頭,也是絕對不允許。孟沖眼見五花大綁的李厚義,頓時感到自己權力受到挑戰,臉一下子拉得老長,悻悻問道:「馮公公,李厚義犯了哪樣大法,值得這樣捆綁?」

  馮保也知道自己這是越權行事,但他自恃有李貴妃撐腰,說話口氣也硬:「他有殺人滅口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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