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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難為娘娘如此評價,張先生若得知,也必定感激不盡,」馮保說著竟哽咽起來,「只是好心人不一定會得到好報,張先生現在的處境,已是十分危險。」

  其實不用馮保挑明,李貴妃也慮到這一層,略一沉思,她問道:「你知道皇上打算如何處置這件事?」

  馮保答道:「皇上態度我還不得而知,但奴才一早來到司禮監,就聽說張先生為此事專門給皇上上了手本。孟沖急得貓掉爪子似的,往乾清宮跑了五六遍要面奏皇上,只不過我來時,皇上尚未起床。奴才這頭在想,王九思是孟沖引薦給皇上的,他見皇上,還能說出什麼好話來?」

  李貴妃點點頭,吩咐說道:「你現在回去,看皇上那邊如何處置,再速來告。」

  「謝娘娘。」

  馮保叩謝而出。

  文華殿西室中,隆慶皇帝與高拱君臣間的一場對話正在進行。

  隆慶皇帝因王九思事件緊急約見高拱,是想向這位多年的老師及首輔討教,此事應如何處理。其實,昨日這件事發生不久,高拱就得知了這一消息。當時他尚未回家,正在吏部與魏學曾討論一批候缺官員的補職。乍一聽說張居正當街把王九思綁了,他的第一個感覺是這一下張居正闖了大禍,不由得幸災樂禍說道:「咱們正在想方設法,絞盡腦汁對付這個張居正,沒想到他自惹其禍,捅了這個馬蜂窩。」魏學曾聽了這話,愣愣神,以譏誚的口吻問道:「元老,你如何看待王九思這個人?」高拱脫口答道:「這傢伙顛三倒四糊弄皇上,也不是個好東西。」

  魏學曾說:「這就對了,張居正把他抓了,是大快人心的事。他若因這件事下臺,必將留下千古清名。」高拱一聽不再說話。當夜回到家中,便聽說京城不少官員聞訊都趕往張居正府邸看望。今天早上,兵部尚書楊博與左都禦史葛守禮這兩個素負重望的朝中老臣也都來到內閣看望張居正,又是稱讚又是安慰,直讓高拱覺得這些「戲」是做給他看的,人心向背由此可知。高拱此時的心情是既忌妒又惱怒。平常聽說皇上召見,他總是滿心喜悅,可是這一回卻不同,從內閣到文華殿那幾步路,雖頂著四月的溫煦陽光,他卻走得周身發冷頭昏眼花。

  待高拱看過張居正的手本之後,隆慶皇帝問道:「你看這件事應如何處置?」

  高拱看皇上的神情是猶豫不決。他猜透了皇上的心思,想保全王九思懲處張居正,又顧忌滿朝文武官員的言論,所以下不了決心。其實高拱一門心思也在這個難解的矛盾上頭。皇上向他討計發問,他一時答不上來,只含糊說道:「依愚臣之見,還是先把王九思從牢裡放出來。」

  隆慶皇帝顯然不滿意這個答覆,他伸手摩挲著蠟黃乾枯的臉頰,陰沉說道:「放王九思,朕一道旨下去就解決問題。但張居正上這道摺子,口口聲聲說王九思是個妖道,我若沒個正當理由放人,滿朝文武豈不罵我是個昏君?」

  隆慶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他要高拱給他找個放人的理由。高拱儘管官場曆事多年,滿腦子都是主意,但這時仍不免有黔驢技窮之感。搜腸刮肚思忖半刻,說道:「皇上,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老臣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是否可請高儀、楊博、葛守禮等幾個大臣前來廷議,商量一個策略?」

  「這麼一件小事也值得興師動眾?」隆慶皇帝看出高拱有推諉之意,故不滿地申斥,「又不是薦拔部院大臣,討論朝中大政,為何要廷議?這只是朕的一件私事,你出出主意就成。」

  挨了幾句罵,高拱心裡頭有些窩火,性子一急,思路反而通透了,他嘟噥一句:「皇上,恕老臣直言,天子並無私事!」

  「啊?」隆慶皇帝略略一驚,重複了一句,「天子並無私事,我患病,找人給我配藥,這不是私事?」

  「這不是私事,皇上!」高拱侃侃而論,「皇上以萬乘之尊,一言一行,皆為天下垂範。皇上聖體安康,是蒼生社稷之洪福,聖躬欠安,天下祿位之人草民百姓莫不提心吊膽。以皇上一人之病,牽動百官萬民之心,怎麼能說是私事?」

  高拱的這幾句話,隆慶皇帝雖然聽了心裡舒服,但依然感到不著邊際,因此順水推舟說道:「愛卿所言極是,你既把事體剖析明白,這件事就交由你來辦。第一,王九思要立即釋放,繼續為朕煉丹。第二,張居正此舉是蔑視皇權,要嚴懲。究竟如何懲處,你擬票上來。」

  隆慶皇帝說罷旨意,再也不肯與高拱多言,便命起駕回宮。高拱跪在地上,目送皇上由太監攙扶登轎望禦道而去,這才怏怏地從地上爬起來,魂不守舍返回內閣值房。斯時張居正已返回府邸,按朝廷大法,凡遭彈劾或涉案之人都需引咎回避,不必入值辦公而在家聽候旨意處理。高拱吩咐吏員把新入閣的高儀喊了過來。移時,只見一個又矮又瘦的老頭子走了進來。這人便是高儀。他與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年紀也與高拱相仿,只是臉色憔悴,看上去要比高拱蒼老許多。

  待高儀打橫坐定,高拱便向他傳達了皇上在文華殿接見時的旨意。然後兩手一攤,懊喪說道:「你看看,這麼一件滿手紮刺的事體,皇上一甩袖子,竟然要我全權處理。」

  高儀並不答話,只垂下眼瞼,看著面前熱氣騰騰的茶盅出神。

  與高拱相比,高儀是官場的另一種楷模。雖然官運亨通,但他卻更像一位優雅的學者。嘉靖四十五年,擔任禮部尚書的高拱入閣,高儀由南京翰林院的掌院學士升調北京,擔任高拱空下的禮部尚書一職。甫一接任,高儀就做了一件令人吃驚的大事:嘉靖皇帝崇尚道教,弄了很多方士進宮。這些方士都在太常寺掛職領取俸祿,這幫人自恃皇上恩寵,平日裡為所欲為,甚至淩辱朝官。高儀早就看不過眼,調查取證後,便給嘉靖皇帝上了一本,要求太常寺裁汰冗員四十八人,並開列了應被裁汰的名單附後。他所指出的「冗員」,幾乎全是嘉靖皇帝身邊的方士。這是一個誰也不敢捅的馬蜂窩,偏偏被這個有名的「好好先生」給捅了。一時間大家都對高儀刮目相看,也都為他捏了一把汗。看到這份奏摺,嘉靖皇帝的確震怒非常,但他也只當高儀是個書呆子,倒沒有怎麼特別為難他。

  不久,嘉靖皇帝去世,隆慶皇帝登基,一應大典禮儀,事無巨細,都由高儀斟酌擘劃,上承祖制,下順聖心,沒出半點紕漏。大臣們都交口稱讚高儀是最為稱職的禮部尚書。隆慶二年,隆慶皇帝詔令取光祿寺四十萬兩銀子給宮中後妃採購珠寶首飾。高儀是禮部尚書,國庫銀錢歸戶部管轄,本沒有他的事兒。但他覺得國家財政空虛,便上疏力諫勸穆宗收回詔令。穆宗不聽,高儀便以生病為由,連上六疏,請求辭去禮部尚書一職。穆宗無奈,只好同意他致仕。養了三年病,沒想到高拱又推薦他擔任文淵閣大學士,入閣辦公。儘管他有心推辭,但看到穆宗病重,忠君之心,使他開不了口。但入閣不到一個月,倒有一半的時間是在家中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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