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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隆慶皇帝吩咐,此刻他半躺在座榻上。早有一個小太監進來,搬過一隻春凳,讓隆慶皇帝一雙腿擱上,替他按摩揉捏。

  孟沖身軀肥胖,跪得久了,膝下雖墊了套著錦緞的軟棕蒲團,雙腿仍感酸麻,他趁機扭了扭腰,挪動一下跪姿,又一字一頓念了起來:

  ……查王九思並非崆峒道人。早在嘉靖末年就混跡京師,與妖言邪術惑亂先皇的陶世宗、王金之流攀援結納,沆瀣一氣。陶王之流被聖上裁旨流放塞外終身不赦,王九思避禍潛蹤,斂跡六年。但穢行不改,依舊招搖撞騙。去年秋季重返京師,倚陶王之餘黨,交接大,再以陶王之亂術,進讒邪於聖上。搜求童男童女以其尿溲經水煉製陰陽大補丹,在藥理則荒誕不經,在民間則怨聲載道……

  臣謹記,陛下踐祚之初,對陶王奸佞之流惑亂先皇之事,切齒痛恨,並親降旨意一體擒拿。問讞之初,又降旨大理寺必欲斬首西市。後依內閣首輔高拱計議,遵從厚生之德,改判流放口外。孰知六年之後,陶王陰魂重返,大內再起邪煙……

  「不念了。」

  隆慶皇帝揮揮手,孟沖如釋重負地放下摺子,他兩手伏地,替跪麻了的雙膝撐撐力,抬頭看了看在座榻上半坐半躺的隆慶皇帝,只見他閉著眼睛,臉色黃中泛黑已是十分難堪。

  「王九思現在何處?」隆慶皇帝舔了舔乾燥的嘴唇,仍是閉著眼睛問道。

  「還關在刑部大牢裡。」孟沖伸著頸子,眼巴巴說道,「請萬歲爺降旨放王九思出獄,回去趕緊煉丹,不可耽誤萬歲爺今天的吃藥。」

  隆慶皇帝並不答話。趁這空兒,張貴小心奏道:「萬歲爺,早膳已備好。」

  「送上。」

  「傳膳——」

  隨著張貴一聲吆喝,早有兩個禦膳房的小火者抬了一桌飲食進來,在座榻之前擺好。張貴上前扶起隆慶皇帝,看到面前一應打開的熱氣騰騰的食盒,隆慶皇帝胃口全無,他伸手指了指盛著燕窩紅棗粥的瓷缽,張貴會意給他添了一小碗。

  隆慶皇帝一邊喝粥,一邊對孟沖說:「你去傳旨,著高拱文華殿候見。」

  「大伴,這兩個皇帝的字,你說哪個的好?」

  在慈甯宮的東披簷裡,傳出一個孩子脆脆的問話聲,這是太子朱翊鈞。按規矩,太子應住在乾清宮左手東二長街的鐘祥宮裡,但因年紀太小,便隨其生母李貴妃住在乾清宮右手的西二長街的慈甯宮中。為了照顧太子的學習方便,便把宮後院的東披簷改建成一間大大的書房。除了每月規定出閣講學的日子到文華殿聽翰林院的學士們入值講學之外,平常大部分時間,都在這東披簷的太子書房裡溫書習字。今天,又是他跟馮保練習書法的日子。剛過辰時,馮保就進了慈甯宮,來到東披簷指導太子的書法。

  文華殿的中書房裡,珍藏了許多前代有名的法帖,朱翊鈞觀賞臨摹過不少。今天,馮保又從中書房借來了梁武帝的《異趣帖》和宋太宗的《敕蔡行》兩帖,請朱翊鈞鑒賞。

  朱翊鈞雖然是十歲的孩子,但已跟著馮保練了五年書法,加之還有內閣制敕房的幾位書法高手的指點,書法造詣自然也就不同凡響,一筆字寫出手竟看不出什麼孩子氣。這會兒,他小大人似的眯縫了兩隻眼,把展在面前的兩幅字帖左瞧瞧,右看看,然後,似乎是捉摸出什麼道道兒來了,這才開口問侍立在身邊的馮保。

  馮保兩道稀疏的淡眉一挑,儘管他心中有事,表面上卻仍樂呵呵說道:「太子爺考奴才,奴才正想考考太子爺呢。」

  「你考我?」朱翊鈞小嘴巴一噘,頗為自信地說道:「這兩個帖,比起王羲之、懷素的字來,都差了一截。王羲之號為書聖,一部《蘭亭集序》,其書法之精微,可與孔聖人的半部《論語》相抗衡。你看他寫的一個『永』字,把筆劃間架用到最簡潔、最神妙的地步。還有他寫的一個『鵝』字,一筆寫就,那氣勢,那融會貫通的能力,都無人企及。還有懷素,人稱草聖,隨手寫來,每個字皆有法勢。他的字狂,但狂得有規矩,狂得有味,我也是百看不厭。這兩個皇帝的字,雖然也都中看,但還算不上書法神品。」

  「太子爺好眼力。」馮保嘖嘖稱讚,接著話鋒一轉,「不過,王羲之、懷素這些人的字再好,也只是臣子的字。這兩幅字的主人,可都是前朝的萬歲爺啊。」

  朱翊鈞抬杠問道:「按大伴的話說,能當萬歲爺的人,就一定是書法大家?」

  「這倒也未必,」馮保尷尬一笑,指著面前的這兩幅字帖說道,「不過,這兩帖字,的確也可圈可點。」

  「萬歲爺天生龍種,這兩幅字必然也都是鐵劃銀鉤了。」

  站在一邊侍奉紙墨的孫海,這時湊上來誇了一句。由於朱翊鈞很喜歡孫海和那只「大丫環」白鸚鵡,前幾日,陳皇后便把孫海和鸚鵡一併賞給了朱翊鈞。孫海本是慈甯宮一個弄鳥兒的小火者,一旦升任太子的貼身太監,行頭立刻就變了。一件豆青貼裡的衫換成了圓領曳衫,懸在腰間的荷葉頭烏木牌子也換成了用篆文書刻的牙牌。

  馮保對孫海並不怎麼瞭解,這時候聽他說這一句話,心想這個小人物還是個機靈鬼,於是頷首一笑,接著說:「孫海這小奴才說的是,只是比喻不恰當,鐵劃銀鉤,只能是臣子的字,萬歲爺的字,是龍翔鳳舞。」

  「龍翔鳳舞?」

  朱翊鈞重複了一句,他再次望瞭望面前的兩幅帖和書案上幾大摞已經寫過的宣紙,那都是自己練字留下的。

  「大伴,」朱翊鈞遲疑地問,「寫好字是不是就一定能當好皇帝?」

  沒人回答。朱翊鈞抬頭一看,馮保魂不守舍地朝慈甯宮精舍那邊窺探。

  「大伴,你看什麼?」朱翊鈞不滿地追問。

  「啊?沒看什麼,」馮保又趕緊回過頭來,賠著笑臉問道,「太子爺方才問的什麼?」

  朱翊鈞又把問話重複了一遍。

  「這個是一定的,」馮保口氣堅決,「一個好皇上,是文治武功,樣樣來得,這文治裡頭,書法是第一招牌。」

  朱翊鈞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說道:「我看不見得,漢高祖、唐太宗,還有我大明開國的太祖皇帝,都是一代英主,怎麼就沒看見他們的字兒留下來?」

  這一問讓馮保心頭一驚,他沒想到十歲的太子會想得這麼深,腦瓜子一轉,立刻答道:「太子爺問得有理,依奴才之見,大凡開國之君,都是武功為主。方才太子爺點出的都是開國的皇帝,而太平天子,則是以文治為主的,梁武帝、宋太宗都是太平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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