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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從此,奴兒花花這位波斯美女幾乎填滿了隆慶皇帝生活的全部空間。飲酒調琴,插科打諢,花前月下,耳鬢廝磨,須臾不肯離開,真不知今夕何夕。此情之下,後宮雖然表面上平靜如常,但暗地裡已經是劍拔弩張,殺機四伏了。隆慶皇帝貴為一國之主,誰也不敢把他怎麼樣。但奴兒花花就不同,一個異國女子,萬里迢迢孤身來到大內,雖然得到了皇上的專寵,但卻把後宮三千佳麗全部得罪。可憐這些花容月貌之人,每到夜晚,一個個遲遲更鼓耿耿星河,飽受孤衾之苦。第一個對她恨之入骨的,自然是太子朱翊鈞的生母李貴妃。她是一個端莊賢淑的女人,哪裡能容得這麼一個妖冶放蕩的騷狐狸把皇上弄得神魂顛倒,晝夜不分。一天她曾找來馮保,秀眉一豎氣咻咻說道:「我看皇上被這狐狸精纏落了魂,忘了自己是一國之君。再這樣下去,千秋百年之後,皇上的英名如何能保。」因為奴兒花花,孟沖在皇上跟前更是得寵。馮保心中一直暗藏怒氣,這一下找到知音,兩人遂秘密計謀一番。

  幾天後,隆慶皇帝在文華殿接見大臣歸來,發現奴兒花花死在御花園的窨井之中。他頓時咆哮如雷,聲言要嚴厲追查,但查來查去也查不出名堂來。除了皇上和孟沖,宮廷內外的人都因奴兒花花的死而大大松了一口氣。隆慶皇帝雖然風流本性,卻是一個懦弱之人。「無上妙品」一死,雖然在氣頭上他也說幾句狠話,過些日子,他也就不再提起奴兒花花了。只是他變得比過去更加沉默寡言。有時一個人還跑到那口窨井旁站上片刻,流幾滴眼淚。過罷上元節,由於長期酒色過度,加之奴兒花花給他心靈帶來的創傷,他終於病倒。手腕生瘡,一股子黃水流到哪兒,瘡就長到哪兒。宮中暗地議論,皇上長的是「楊梅瘡」。

  關於這瘡是怎麼長上身的,說法不一:一說這瘡是奴兒花花帶給他的,一說是皇上在孟沖的陪同下微服私訪簾子胡同惹下的。但不管怎麼說,皇上因這瘡變得喜怒無常,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塗。剛才,他本說得好好兒的要去慈甯宮,可是一出乾清宮,他就分明聽見奴兒花花嬌滴滴地喊了一聲「萬歲爺」,掀開轎簾兒,他看見奴兒花花婀娜身影在禦道上向著文昭閣方向奔跑。於是他雙腳一跺轎板,命令抬轎的內待一股勁兒地跟著奴兒花花的背影窮追不捨,直直兒地就進了內閣院子。

  早有小火者飛快報知張貴:暖轎出了乾清門,沒有向右去慈甯宮,而是向左拐,沿左崇樓文昭閣一線去了。張貴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撒鷹似的追趕過來。

  「萬歲爺!」

  張貴顧不得擦去滿頭汗水,「撲通」一聲跪倒在皇上腳前。

  「你來幹什麼?」

  皇上朝張貴呵斥一聲,這是他走進內閣後說的第一句話。

  張貴心裡清楚皇上病又犯了,於是囁嚅著說道:「奴才來接皇上回宮。」

  「朕不回去!朕明明兒看見奴兒花花跑進來,怎麼就不見了,朕一定要找到她。」

  皇上連連跺腳,走到高拱跟前,高聲喊了一句:「高拱!」

  「臣在!」高拱伏地回答。

  「張居正!」皇上又喊了一句。

  「臣在!」張居正同樣回答。

  「你們平身,和朕一起去找奴兒花花。」

  「謝皇上。」

  兩位閣老從地上爬起來,高拱朝跪著的吏員們揮揮手命令道:「你們全都退下。」

  吏員們謝恩,都退回到各自房間去。大堂裡只剩下隆慶皇帝,高拱與張居正,張貴四人。張貴朝兩位閣老偷偷地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皇上犯病了。他不做手勢,兩位大臣心裡也明白。皇上當著一干吏員的面,要他們去找奴兒花花,使他們頗為難堪。高拱心中思忖:如今第一等重要之事,是要讓皇上從迷迷瞪瞪的狀態中解脫出來。見皇上眼神遊移不定,猶自天上地下東張西望地亂看,高拱突然厲聲高喊:

  「皇上!」

  聲音炸雷一般的響,皇上嚇得一哆嗦,向後踉蹌幾步。張貴趕緊上前扶住他。這一招還真管用,皇上頓時清醒過來。

  「我這是在哪裡?」皇上問。

  「啟稟皇上,這是內閣,臣高拱與張居正在此候駕。」說罷,兩位閣臣又跪了下去。

  「平身。」皇上有氣無力地說道。

  大堂空空蕩蕩,凳子也沒有一隻,高拱請隆慶皇帝進樓上的朝房稍事休息。於是張貴留在樓下等候,兩位閣臣隨著皇上到了樓上的朝房。

  皇上的情緒顯然還沒有安定下來,坐在椅子上不安生,來回地挪動。這時早有一位小太監泡了一碗參湯上來,皇上呷了一口,忽然又連聲歎氣,高拱觀察皇上的一舉一動,小聲地問:「請問皇上,要不要起駕回宮?」

  皇上搖搖頭,說道:「這會兒好多了。」他起身走了兩步,歎了一口氣,又坐了下來,勉強問道,「你們兩位閣臣,有何事奏來?」

  高拱本有許多事情要向皇上面陳,但因礙著張居正在身邊,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問道:「殷正茂的謝恩摺子,昨日送進宮中,不知皇上是否看到。」

  隆慶皇帝答道:「昨日孟沖挑了幾份摺子給我看,沒有殷正茂的,他謝什麼恩?」

  見隆慶皇帝壓根兒忘掉了這件事,高拱奏道:「上次皇上讓臣下票擬,起用殷正茂替代李延任兩廣總督,聖旨發下已經一個多月。殷正茂到慶遠接任後,給皇上寄來謝恩摺子。」

  「啊,」隆慶皇帝點點頭,問道,「李延呢?」

  「已經致仕回家了。」高拱答道。

  隆慶皇帝的眼珠子有氣無力翻動幾下,說道:「這個李延,眼睛中完全沒有朕這個皇帝,早就該撤職了。」

  隆慶皇帝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讓兩位閣臣大吃一驚。高拱警惕地瞟了張居正一眼,他疑心是不是張居正背著他在皇上面前說了李延什麼壞話。

  「皇上,」高拱陪著小心說道,「李延愚鈍無才,不堪重任,但對皇上,卻決不敢存有二心。」

  「你吃過李延送的果脯麼?」隆慶皇帝問道。

  「果脯,什麼果脯?臣沒有吃過。」

  「你呢?」隆慶皇帝又問張居正。

  「回稟皇上,臣也沒有吃過。」張居正恭敬答道。

  隆慶皇帝乾巴巴地一笑,說道:「如此說來,這個李延不但眼中沒有皇上,也沒有內閣啊。」

  高拱奏道:「皇上所言,臣等實不明白,還望皇上明示。」

  「李延秘制的果脯,滋陰壯陽有特等功效,他每年都做了幾十罎子送人。你們查查,都送給誰了?朕吃不上,首輔吃不上,次輔吃不上,都是哪些人吃了,呃?」

  隆慶皇帝說著說著就動了怒氣。高拱生怕他又氣出了「妄症」,趕緊奏道:「李延的果脯實乃區區小事,皇上聖體要緊,大可不必為此動怒。」

  「我是病了,但我得的並不是絕症。」隆慶皇帝聽高拱說他病了,越發生氣。發了一通脾氣後,又傷感說道,「你們兩位,都是朕裕邸舊臣,應該知道朕的病起因為何。」

  兩位閣臣腦子中幾乎同時想起奴兒花花,但誰也不敢明說。正在愣怔間,隆慶皇帝又開口說道:「昨日孟沖領了一個老道進宮,這老道深諳陰陽大法,是世外高人,看過我的病後,獻了一個方子,朕覺得這個方子比太醫的方子好。」

  「請問是何方子?」高拱問道。

  「老道說朕並不是什麼大病,只是節令交替,導致體內陰陽失調而已。他說可為朕秘制丹藥治療,這丹藥叫陰陽調和散。取十二歲男童子時尿液和十二歲女童初潮經水,這經水也一定要取自午時,然後將它們混合配以中藥煉製而成。因為劑量要大,所以童男童女各要一百,朕想這也不是什麼難事,一百童男童女也不多,或許京城裡頭就可找齊。朕就讓孟沖辦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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