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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高拱在恭默室裡胡思亂想,不知不覺過去差不多一個時辰,仍不見皇上到來,這種事往常從來沒有發生過。皇上下旨候見,最多也等不了半個時辰。高拱正心下狐疑,只見張貴又滿頭是汗跑進恭默室,朝高拱施了一禮,說道:「皇上讓奴才來通知高閣老,今日的召見取消了。」

  「為何取消?」高拱一驚,顧不得禮貌,直愣愣問道。

  張貴面有難色,但經不起高拱一再追問,於是低聲說道:「你是閣老,告訴你也無妨。萬歲爺剛才還好好的,跟奴才有說有笑。卻不知為何打了一個噴嚏之後,那臉色頓時就變了,又摔杯子又砸凳兒,鬧騰起來了。」

  高拱頓覺不妙,心知皇上的病情又有反復。於是吩咐張貴:「你快回宮照顧皇上,我這就回內閣,給皇上上劄子問安。」

  說罷,兩人離開恭默室,張貴一溜煙跑回乾清宮,高拱快步走回內閣。過了會極門,剛要跨進內閣大門,忽見樹蔭下竄出一個人,一迭聲喊道:「老爺,老爺!」

  高拱停下腳步一看,喊話的竟是家人高福。他詫異地問:「你跑來這裡幹啥?」

  高福神色極為詭秘,四下裡瞧瞧,見沒有人,便壓低聲音說:「邵大俠來了。」

  「邵大俠?」高拱心頭一緊,問道,「他進京幹啥?」

  「他要我儘快告訴老爺,他有緊急事找老爺商量。」

  「他現住哪裡?」

  「棋盤街蘇州會館。」

  高拱略一沉思,吩咐道:「你先去蘇州客棧陪一陪他,酉時過後,我再去看他。」

  「是。」

  高福拔腿就走,高拱又把他喊住,小聲叮嚀:「告訴邵大俠,京城人多口雜,凡事務必謹慎,尤其不要暴露身分。」

  高拱剛回到值房,正欲寫一便劄給司禮太監孟沖,讓他打聽今日姚曠送往司禮監的究竟是什麼劄子。剛提起筆來,忽聽得大堂裡有人扯著嗓子高聲喊道:

  「皇上駕到——」

  聽說皇上來了,高拱與張居正都慌忙跑出值房迎駕,剛跨出遊廊,只見隆慶皇帝已站在門道過廳裡了。兩人趕忙趨步上前,跪在大堂上。小樓各房間裡一干屬官胥吏,也都湧了出來,在兩位閣老的後面,黑鴉鴉跪了一片。

  「皇上,臣高拱、張居正於此接駕。」

  高拱伏地喊了一聲,隆慶皇帝也不答應。大堂中出奇地寂靜,只有皇上的登龍靴,在磚地上發出「橐橐」的響聲。

  皇上不發話,跪著的人也不敢起來。高拱心中納悶:「皇上不是發病,取消了在文華殿的會見麼?怎麼事前也不發旨,就突然跑到內閣來了?」他抬頭朝皇上覷了一眼,只見隆慶皇帝穿著一件玄色絲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頭上的那頂沒骨紗帽,也是隨便戴上去的。一看就是大內居閑的便服,穿這種衣服,是不可會見外臣的。

  就在高拱暗自思忖的同時,張居正也朝皇上覷了一眼。除了那身打扮讓他感到奇怪之外,他還看清皇上略微浮腫的臉上,泛著飄忽不定的青色,這是久病傷元的特徵。

  高拱與張居正等已跪了一些時候,隆慶皇帝沒有什麼表示。這時,張貴氣喘吁吁從外頭跑了進來,他找皇上來了。他從恭默室與高拱分手回到乾清宮時,皇上莫名其妙的怒火才稍稍平息,並移步到西暖閣養正軒,聽司禮監當值的秉筆太監讀了兩份奏摺,忽然一擺手說:「不讀了,備轎,朕去慈甯宮看看太子。」一乘杏黃色的四人暖轎立刻抬了過來 ,隆慶皇帝升轎,剛出乾清門,隆慶皇帝突然撩開轎窗簾兒,銳聲喊道:「快,追上她!」四個抬轎的內侍被這一聲喊弄糊塗了,一時都收住了腳步。「大膽奴才,這邊!」隆慶皇帝指著左崇樓方向,在暖轎裡急得直跺腳。內待瞧著左崇樓前的禦道上空無一人,卻也不敢分辯,只得抬起暖轎沿著禦道向文昭閣的方向飛奔。「快!快!」隆慶皇帝拍著轎杠嚷道。內侍們一個個上氣不接下氣,累得腳不點地。過了會極門,隆慶皇帝手朝內閣大門一指,喊一聲「進去!」暖轎便抬進了內閣。

  轎還未停穩,隆慶皇帝就跳下轎來,高喊了一聲「奴兒花花」,就跑進了內閣小樓。

  「奴兒花花?」

  內侍們一聽這個名字,嚇得一伸舌頭,心中也就明白了八九分。

  卻說隆慶皇帝登基之後,成了九五至尊,沉湎酒色,更加有恃無恐。後宮佳麗,美眷如雲。開頭兩年,他倒也顛鸞倒鳳,樂此不疲。但時間一長,他就嫌老面孔不新鮮,侍寢味同嚼蠟。去年,深諳皇上嗜好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暗地裡差人送信給被隆慶皇帝封為順義王的韃靼首領俺答,請他進貢幾個塞外異族的美女。俺答很快就辦好了這件事,一下子貢上來十個。孟沖神秘兮兮把她們弄進紫禁城,隆慶皇帝看後,頓時龍顏大悅,照單全收。其中有一個波斯美女,叫奴兒花花。深瞳碧眼,膚如凝脂,從身材到臉蛋,沒有一處不叫人疼愛,沒有一處不讓人銷魂。隆慶皇帝看見她,當時就挪不開步。偏偏這奴兒花花生性大方,輕佻放達,顰笑嗔怒,盡合人意。唱胡曲,跳胡舞,痛快淋漓,讓人耳目一新。隆慶皇帝遂命在乾清宮後北圍廊的遊藝齋中傳膳,只要奴兒花花一個人陪他飲酒。禦膳房做了一桌精美的菜肴,禦酒房送來自釀的並已窖藏多年的竹葉青酒。杯箸都已擺好,箸是銀箸,杯是宮中銀作局用純金鍛造的做工極為精美的龍鳳杯。為了接待波斯美女,隆慶皇帝破例了。

  酒斟上,隆慶皇帝正要舉杯相邀,奴兒花花嫣然一笑,嗲聲嗲氣說道:「萬歲爺,這樣不好!」

  「有何不好?」隆慶皇帝問。

  奴兒花花烏黑發亮的眼珠一閃,指著酒杯說:「這酒杯不好。」

  「這是龍鳳杯,朕親自選的,取游龍戲鳳之意。」

  「不好,」奴兒花花搖頭,「應該用櫻桃杯。」

  「櫻桃杯?」隆慶皇帝思索一回,搖搖頭說,「沒見過。」

  「在這哪。」

  奴兒花花指指自己猩紅的嘴唇,隨之,只聽得珠喉嚦嚦,一陣嬌滴滴的笑聲滿屋飄蕩。

  「嘴?」隆慶皇帝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萬歲爺,漢人不是有『櫻桃小嘴』這句話麼?」

  「哦,好一個櫻桃杯。」

  隆慶皇帝恍然大悟,也大笑起來。

  「萬歲爺,我要用嘴喂你。」

  「好,好,用你的櫻桃杯。」隆慶皇帝色迷迷伸出兩個指頭,在奴兒花花猩紅的嘴唇上輕輕擰了一把。

  於是,奴兒花花喂一口,隆慶皇帝就接一口。反之,隆慶皇帝喂一口,奴兒花花也接一口。隆慶皇帝酒量很大,喂酒的時候,他總是滿滿地含一大口,奴兒花花也不含糊全數吞下。只不過吞下去後,總是嬌嗔地瞪一眼隆慶皇帝,故作生氣地說:「萬歲爺用的不是櫻桃杯,而是大燒鍋。」隆慶皇帝高興得渾身打顫。那一頓飯,他吃什麼都是香的。

  那一夜兩人如膠似漆播雲行雨不必細說,一完事兒就想睡覺的隆慶皇帝,竟然一個晚上瞌睡全無。第二天他宣旨讓孟沖進宮,把孟沖大大地嘉獎了一番,並當著孟沖的面情不自禁說道:「這奴兒花花,真是無上妙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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