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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覃立本篩糠一般,被黃火木一干兵爺架起走了。殷正茂這才扶著椅把站起身來,拍了拍尚在俯身幹嘔的李延,笑道:「李老弟,走,魁星樓的飯菜,恐怕早就涼了。」

  李延走了兩三日,那一天殷正茂正在行轅中召集俞大猷、黃火木等幾個將領商議剿匪事宜,忽有士兵進來稟告說門口有人找。殷正茂正全神貫注聽俞大猷陳述用兵方略,便說不見。士兵退下去又轉來奏道:「總督大人,來者自稱是你的親戚,一定要見。」殷正茂一聽納悶:「親戚?我怎麼會有親戚跑到這裡來?」遂請俞大猷暫停說話,急匆匆走出行轅大門,只見一個身穿藏青棉布道袍、頭戴諸葛巾的胖子背對著他,在門前的空場上踱步,這背影很有些熟悉,但倉促間想不起是誰。「先生,總督大人來了。」帶路的士兵喊了一聲,那胖子回轉身來,殷正茂這才看清來者面容,不免大吃一驚,喊道:「怎麼會是你?」

  「想不到吧。」胖子笑吟吟走近前來。

  殷正茂由驚詫變為激動,兩手抓住胖子肩膀一搖,叫道:「好你個李……」

  胖子「噓」了一聲打斷殷正茂的話,說道:「老表哇,我來這裡收購藥材,聽說你也升官到了這裡,就順便過來看看。」

  「好,好,」殷正茂應聲說道,「你先歇息下來,喝盅茶解解乏,那邊還有一個會議,我去收個場就馬上過來」說罷喊過一名侍衛,讓他把來者帶到自己的值房。

  從總督的神情態度,行轅內的侍衛聽差便知來者是貴客。送進值房之後,當值聽差又是躬身打揖,又是請坐上茶,又是絞來熱毛巾擦汗去塵,忙得團團轉,為的是討來者一個笑臉。其實這位大模大樣的來者並不是殷正茂什麼親戚,而是湖南按察使李義河。義河字幼滋,與張居正、殷正茂都是嘉靖二十六年同年進士。因他是荊州府應城縣人,與張居正兼有同鄉之誼,是張居正屈指可數的密友之一。這次千里迢迢從湖南長沙秘密來到慶遠,正是肩負張居正的使命而來。

  在值房裡落座不過片刻,李義河已喝了一大壺熱茶,在同僚中,李義河有「李三壺」的綽號,意思是說他「茶壺、酒壺、尿壺」一樣都離不得。聽差見他這麼能喝茶,索性端上一把鑲銀的特號陶制茶壺。

  「喲,你們總督這麼闊氣。」李義河指著茶壺說。

  聽差回答:「這是前任總督李大人留下來的。」

  提到李延,李義河心中就有了一陣不平之氣:「這狗日的,連吃敗仗還發了大財,只落個致仕的處分,太便宜他了。」於是問道:「聽說李大人走時,用了五十匹馬搬運行李?」

  「這還是砍了一半兒呢。」聽差是個老兵油子,見多識廣,嘴上也就特別滑溜,「依李大人原來的想法,什麼都想帶上,兩百匹馬都不夠。」

  「怎麼會有這麼多?」

  「怎麼就不會有這麼多?」聽差反問,接著指了指窗外遠處的崇山峻嶺,說道,「你這位先生新來乍到不知道,這大山裡頭有一種野果子,才花生米那大一顆,酸酸澀澀的也沒啥味道,但卻有一種特別功效,吃下去能給雞巴長勁。每年中秋前後,這果子長熟了,李大人就派兵士上山採擷。去年,摘果子的士兵還遭了韋銀豹的伏擊,死了兩百多人。果子采回來後,李大人命人用蜂蜜把果子製成果脯。一年要做幾十罎子,除了自己受用,還拿出去送人。就這玩藝兒,李大人準備帶走十壇,十壇就得五匹馬來馱,後來一裁減,只帶走了兩壇。」

  「聽你這麼一說,這野果子不就是春藥嗎?」

  「是呀,」聽差神秘地眨眨眼,煞有其事地說,「聽人說,如果長年吃這玩藝兒,人就變成了發情的公豬。」

  一句話逗得李義河捧腹大笑,說道:「現在我明白了,李大人為何要找四房姨太太。」

  「我們這兒,一頭公豬一年要給上百頭母豬配種哩!」

  聽差說話越發肆無忌憚,他那又憨又狡的滑稽模樣,使李義河笑得直喘粗氣。正在這時候,殷正茂一步跨進門來,湊趣說道:「什麼事這麼熱鬧!」

  李義河又把聽差說的話學了一遍,殷正茂也忍俊不住,噗嗤笑了一聲,讓聽差退了出去。

  「三壺兄,」殷正茂打量一眼李義河,口氣詼諧地說道,「你這堂堂正正威鎮三湘的按台大人,怎麼冒充鄙人的親戚,突然間來到這裡?」

  李義河壓低聲音說道:「我奉太岳兄使命而來,事屬機密,不得不喬裝打扮。」

  對自己這次升遷任職,殷正茂一直感到是個謎。上任之前,他除了給皇上寄上謝恩摺子,還分別給高拱與張居正各去一信。雖屬私人信劄,卻是應景公文,無非是些感激話。因為不明就裡,殷正茂不敢貿然表態。現在見到李義河,知道個中蹊蹺可以解開,於是急切問道:「太岳兄有何吩咐?」

  李義河故意賣關子,嘻嘻一笑說:「我倒想聽聽,石汀兄對自己這次高升有何見解。」

  殷正茂脫口說道:「什麼高升,說不定是一個陷阱。」

  李義河回道:「怎麼不是高升?你由三品官的八疊篆文銅印換成如今的九疊柳葉篆文的銀印。雖然官階沒有升你,但你手上這顆銀印,其規格尺寸,雖比一品大員稍稍小了一點,卻比二品大員還要豐碩一些,而且鼻紐還是一隻臥虎。我大明帝國二百年來,凡持此印者,只要打了勝仗,立刻就可升任九卿。養實兄,這一點你難道不清楚?」

  殷正茂聽出李義河的話中明顯含有醋意,故意反問:「如果打了敗仗呢,下場還不同李延一樣,捲舖蓋滾蛋?」

  「咱們同年中,誰不知道你殷正茂是個人精?」李義河喝幹了一壺茶,又喊聽差進來續上一壺,接著說道,「所以,太岳兄擔心的不是怕你吃敗仗,而是怕你上了高鬍子的當。你剛才不是說到陷阱嗎,高鬍子真的就給你設計了一個陷阱!」

  「什麼陷阱?」

  「高拱給你多撥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並放出風來是讓你貪污的。請問養實兄,你怎麼處置?」

  「這個請你轉告太岳兄,我殷正茂一兩銀子也不會拿。」

  「全都退回去?」

  「不,既然以軍費名義撥出,我為什麼要退回去?」殷正茂先是冷冷一笑,接著侃侃言道,「我打算用這筆銀子作為犒賞之資,凡斬叛匪一個首級的,獎銀十兩,斬一個叛匪頭目的,獎一百,活捉韋銀豹、黃朝猛的,獎銀五萬。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這二十萬兩銀子在手,剿滅叛匪也就更有把握。」

  李義河頻頻點頭,說道:「老兄如此安排,太岳兄也就大可放心了。」

  「怎麼,太岳兄也認為我是貪墨之人?」

  李義河聽出殷正茂的問話中已透出些許不快,連忙解釋說:「石汀兄,你別誤解了太岳兄的意思。他不是擔心你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而是怕你不知道,這二十萬兩銀子實際上是高拱設下的誘餌。」

  「誘餌?」殷正茂睜大了眼睛。

  「是呀,京城裡頭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你並不知道,太岳兄本來想寫信告訴你,又怕信件落入他人之手。故派人來湖南告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讓我設法告假十幾天,偷偷來到慶遠與你通氣。」

  李義河遂把隆慶皇帝生病,高拱與張居正兩人間的一些過節述說一遍。殷正茂聽得仔細,預感到京城大內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驟雨,但對高拱欲加害於自己的計謀卻是將信將疑,深思半晌問道:「如果我既不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又打了勝仗,他高拱如何能夠害我?」

  「老兄大概還不知道吧,你剛離開南昌,京城都察院就已秘密派人到了南昌,為的是調查你在江西任上有無貪墨行為。一走一來,也就是前腳後腳的事。大凡升遷之人,決沒有京城都察院追著屁股勘查之理,而且這個都察禦史,與李延是同年,都是高拱的門生。養實兄,這其中的奧妙,你難道還看不清楚麼?」

  李義河振振有詞,句句都是殷正茂不願聽的話,卻又句句都得聽,不免心中一陣煩躁,對高拱的一點幻想也就煙消雲散,代之而來的是一種刻毒的報復心理,頓時三角眼內又射出兩道寒光,咬牙說道:「我倒要看看,高拱是不是真的把我當猴耍。」

  「如今他已經在耍你了。」李義河補了一句。

  「那就看誰耍誰?」殷正茂一拍大腿,聲音低卻很磣人,「我手裡有張王牌,只要放出來,倒的絕不是他高拱一人。」

  李義河一震,急忙問道:「什麼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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