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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殷正茂哈哈一笑,說道:「看來我倆想到一塊兒了,我已派人去包下了魁星樓。」

  「今夜裡就由我作東,我還未替你接風呢!」

  「這個就不用爭了,」殷正茂口氣決斷,「我已命令所有參將以上官員今天都來赴宴,歡送卸任總督,為你餞行。」

  「兄台何必如此張揚,幾年來我李某運籌無方,上負皇恩,下負將士,還有何面目赴宴。」

  李延說著,乾澀的魚泡眼頓時潮潤,傷感起來。殷正茂覷他一眼,安慰道:「李老弟也不必如此說話,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嘛。何況,致仕對於你也不是什麼壞事,從這偏僻深山不毛之地脫身出來,回家頤養兩年,說不定首輔大人另有更好的肥缺起複用你。」

  「兄台這是寬心的話……」

  「依殷某之見,你還真有這種可能。」殷正茂說道。接著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夕陽餘暉下的煙火人家以及蒼茫參差的遠山,又回過頭來盯著李延,饒有深意地說,「只要你李老弟在這兩廣總督的三年任上,沒有什麼麻煩讓人揪住,不出兩年你就會東山再起,要知道你的座主高閣老還是赫赫首輔。」

  殷正茂的話風已經透明:你李延能否東山再起,就看我殷正茂把不把你的「麻煩」抖落出來。李延眼前頓時浮出那一堆已搬進這覃氏祠堂的帳簿,心中又驚又怕,猶豫了一會兒,便從袖中抽出一張早就準備好了的銀票,雙手遞給殷正茂,說道:「兄台,這是小弟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萬望笑納。」

  殷正茂接過一看,竟是一張二十萬兩的銀票。出手如此闊綽,殷正茂心中怦然一動,但他很快冷靜下來,把銀票朝李延身上一摔,冷笑一聲說道:「怎麼,李老弟真的以為我殷正茂是貪鄙之人?」

  「哪裡哪裡,兄台別誤會……」

  殷正茂突然變臉,李延猝不及防,慌忙解釋又找不到合適的話,故支吾難堪。其實,出重金行賄殷正茂是董師爺出的主意。原也就信定殷正茂是「貪鄙之人」,他既得了李延奉送的巨額銀兩,還可繼續「吃空額」大發橫財,何樂而不為呢?本以為銀票一送,皆大歡喜,誰知殷正茂不領這份人情。李延尷尬地坐在那裡,想道:「殷正茂與我素無交往,突然送這大一張銀票給他,推辭拒收也應在情理之中。不管他是真的不要呢,還是假意推託,反正我今天一定要把這張銀票送出去。」

  李延這廂沉思,那邊殷正茂又開口說道:「李老弟,咱倆明人不說暗話,我可以實話告訴你,與你見面交接之前,我就聽到一些傳聞,說你『吃空額』,一年的進項上百萬兩銀子。這幾天看過帳目,雖然百萬兩銀子一說有些誇大其辭,但兩萬士兵的空額一年能有多少,也是一筆明賬。」

  殷正茂無情揭露,李延也清楚這事無法隱瞞,事既到了這一步,也只好硬著頭皮把話說穿:「賬是明白,但銀子卻並非我一人獨吞。兄台若真要揪住這事不放,我李某也只好認命,承擔這彌天大罪了。」

  「李老弟怎好如此說話,我殷某既非貪鄙之人,更不會落井下石。」

  「啊?」

  李延抬起頭來,眼睛裡射出希望之光。

  「你放心,我殷正茂決不會上摺子彈劾你。」

  殷正茂說得斬釘截鐵。他這時雨時晴的態度,倒把李延折磨得心裡頭七上八下,出了一身臭汗。

  「兄台如此大度,李某感激不盡……」

  李延一激動,好話也就整籮筐地傾倒,殷正茂像獵人欣賞已收在籠中的獵物一樣,專注地聽著李延的那些語無倫次的感激之辭。其實,殷正茂如此做,並不是出於真心幫助李延,而是為自己的根本利益著想。接到皇上聖旨赴慶遠街接任兩廣總督之前,他已打聽鑿實此次舉薦乃是高拱所為。他與張居正有同年之誼,張居正三次舉薦未獲通過,作梗者就是高拱。這次高拱一反常態擢用殷正茂,而且動作如此之快,令殷正茂大為驚訝,心中也存了一個難解之謎。他也知道李延是高拱門生,雖無本事卻後臺強硬,在未摸清高拱真實態度之前,他決不肯貿然行事與李延作對。何況他昨日查核邸報來往冊檔,發現兩天前李延還利用八百里馳傳給高拱送去一信,這更讓殷正茂感到形勢撲朔迷離。他雖然拿到了李延吃空額的證據,但如何利用這個證據,還得審時度勢……

  李延還在嘮嘮叨叨講好話,殷正茂打斷他問道:「聽說你那天去西竺寺,老和尚不肯給你解簽?」

  李延心中一驚:這個殷正茂果然刁鑽,連這件事也探知了。一笑說道:「老和尚說話玄妙,要我一心向佛。」

  「佛是什麼?人心就是佛。」殷正茂回報一笑,但他笑得異樣,讓李延不寒而慄,「百淨老和尚說的是討便宜的話,算了,不扯這些閒話,咱們現在就去魁星樓。」說罷起身要走。

  李延連忙也站起身來,腆著臉把那張銀票又遞到殷正茂面前,說道:「這個還望兄台賞臉。」

  「不能收。」殷正茂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為何不能收?」

  「我已答應幫你,決不把這裡的事情捅出去。如果收了你的銀票,這件事就不是人情,而是交易了。」

  「兄台既如此說,這張銀票就一定要收。」

  「這是何道理?」

  面對殷正茂疑惑的眼光,李延忽然靈機一動,故作神秘答道:「愚弟已經聽說,高閣老舉薦你時,還吩咐戶部多給你撥了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讓你……嘿,這事也就不要說明了,這件事在高閣老是知人善任,用人不拘一格,但在你,這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是斷斷不可裝進私囊的。」

  殷正茂一聽話中有話,心中便猜疑是不是高拱另有交待,本想探個究竟,表面上卻裝做不屑一顧地說:「我根本就沒有想到要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首輔如此行事,大概是想試探我殷某是否真的就是貪鄙之人。」

  「殷兄確非貪鄙之人,這一點愚弟可以作證,」李延說著,便把銀票硬塞到殷正茂手上,「這張銀票,就正好補了那一筆。」

  這到底是李延的主意還是高拱的授意,殷正茂倒有些捉摸不定了。略一思忖,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李老弟既如此盛情,這張銀票我就暫為保管吧。」說罷藏進袖中。

  李延頓時歡天喜地,自覺所有威脅盡數解除,遂跟著殷正茂走出覃氏祠堂,在眾位將士簇擁之下,朝魁星樓踱步而來。

  魁星樓離覃氏祠堂本也不遠。斯時天色尚未黑盡,街面上戒備森嚴,到處都是荷槍執刀的兵士,這幾日新舊總督交卸,為防萬一,臨時又從別處調撥五千兵馬前來駐紮守護,把個慶遠街保護得鐵桶一般。城內人口驟增,倒是比平日鬧熱得多。街上居民長期受戰火薰染,已是鼓上的麻雀嚇大了膽,這會兒聽說新舊總督聯袂出行,都想一睹新總督風采,街邊上值崗兵士之後,三個一堆五個一群聚集了不少人駐足觀看。

  殷正茂因要主持公宴,故仍舊穿上了簇新的三品孔雀官服。他個子瘦小,與身高馬大的李延走在一起硬是矮了一個頭,加之走路喜歡左顧右盼,比之昂首挺肚目不斜視的李延,「官品」又是差了一截。立時,街上看熱鬧的人竊竊議論開來:

  「看這新總督,怎麼像一隻猴兒?」

  「老總督像一頭豬。」

  「猴也好豬也好,都是來我們慶遠食的,靠他們剿匪,哼哼……」

  幸虧這些當地土著說的都是「鳥語」,外地人根本聽不懂。否則,還不把這些封疆大吏活活氣死。

  眼看快到魁星樓了,忽然,從街邊竄出一人,閃過崗哨,沖到新老總督跟前,當街一跪,大聲喊道:

  「請總督大人為小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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