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張居正 | 上頁 下頁


  吃著吃著,高拱心裡又來了氣。世宗皇帝在位時,當今皇上被封為裕王。高拱是裕王的老師,擔任講席有十幾年之久,兩人感情自是非同一般。裕王登基成了隆慶皇帝,高拱政治生涯峰迴路轉,順利入閣。但因他性情急躁遇事好鬥,很快又受到幾個資深老臣的排斥而愴然出閣,直到隆慶四年才榮登首輔之位。隆慶皇帝對這位老師相甚為倚重,大小政務任其處置絕少掣肘。高拱對這知遇之恩感激涕零,久而久之也就沽恩恃寵,朝中大事由他一人專斷。他心底很清楚,要想保住這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字一號樞臣地位,就必須保證皇上春秋康健,國祚綿長。可是,怎奈這個皇上是個色中餓鬼。剛才在皇極門外,問他要那個韃靼美女奴兒花花,現在在這乾清宮裡,又看到這麼多餐具器皿上的春宮畫。長期置身於這種淫邪環境,縱是神仙,也難保金剛不壞之身。想到這裡,高拱把手中筷子狠狠朝桌上一摜,怒氣衝衝地說:「這些餐具,應該統統撤換。」

  幾個小火者都嚇得退到一邊,噤若寒蟬,張居正呷了一口碧螺春漱漱口。十年前他與高拱在國子監共事,爾後又都充當裕王府講官,現在又同為內閣輔臣,對高拱的脾氣心性是再熟悉不過了。「元輔」,張居正緩緩說道,「製作這批餐具瓷器的二十萬兩銀子,還是你指示戶部,從太倉銀中劃撥的呢。」

  張居正這麼一提醒,高拱倒記起來了。他任首輔之初,皇上諭旨要在景德鎮開窯燒制一批宮廷專用瓷器,內務庫造了一個預算報來,總共需用二十萬兩銀子。高拱心裡頭雖然覺得此舉太過糜費,但皇上既已發話,還得承旨照辦,於是吩咐戶部如數撥給。宮廷所用各色物件,照例都由皇上直接派太監監造,政府不得過問。所以高拱雖然出了錢,卻並不知道燒制的是些什麼玩藝兒。

  「我倒要查查,把春宮畫燒到瓷器上,究竟是什麼人的主意。」高拱悻悻地說。

  「元輔不用查了。」張居正說著,就把東暖閣的當值太監喊了來,問他,「聽說東暖閣裡頭,有一面牆陳列的都是隆慶四年燒制的瓷器,可有此事?」

  當值太監回答:「回張老先生,確有其事。」

  張居正說:「你可否領元輔進去一看?」

  當值太監點點頭。東暖閣與這值房本來就一門之隔,當值太監推開門,讓兩位輔臣進去。皇上召閣臣議事,大都在文華殿或者平臺。高拱與張居正兩人雖然都在內閣多年,卻也是第一次進到東暖閣。高拱首先看到「宵衣旰食」那塊匾額。掃了一眼羅列整齊的書籍卷帙之後,便走到北牆一列古色古香的紅木古董架前,靠近皇上批覽奏章的那只架子上,分三層陳列了二十四隻尺八月色素盤,這些盤光澤典雅,薄如卵膜,每只盤面上均繪有男女交媾之圖。仔細看來,卻是根據民間流傳既久的《素女經》編繪而成的。二十四幅春宮圖分別描繪出二十四種男女交媾之法。「皇上每天就是看著這些盤子處置國家大事?」高拱不禁在心底發問,頓時產生國家社稷廟堂神器遭到褻瀆的感覺。張居正比高拱看得仔細,他伸手彈了彈一個盤子,發出清脆的響聲,整只盤子仿佛都在顫動,他拿起那只盤子舉在眼前一看,盤子仿佛是透明的,他把盤子翻了一個面,從盤底依然可以看清盤面上繪製的那幅春宮圖——紅男綠女,毛髮俱見。「這是景德鎮瓷器的極品!」張居正讚歎道。

  當值太監湊上前來答道:「聽萬歲爺說,就這二十四隻盤子,燒制的工價銀就費去了六萬兩銀子。」

  「啊?」張居正目光一轉,望著高拱說道,「寧夏一省一年的賦稅收入,不過兩萬多兩銀子,貴州一省也才三萬多兩。這一套盤子,要耗掉兩省一年的賦稅。」

  高拱恨不得把這些盤子一古腦兒掀翻在地摔個粉碎,但聽出張居正的話中卻有譏諷他的意思,不由得臉一沉,反唇相譏道:「你我方才吃的這頓早點,也夠鄉下小戶人家一年的用度,處處打小算盤,皇上的威福何在!」

  說話間,兩人回到值房。小火者已撤去了那桌早點,為兩人重新沏茶。吃早點之前,高拱就吩咐過,一俟太醫給皇上診斷完畢就過來具報。這會兒太醫離開寢宮來到值房。行了官禮之後,高拱問道:「皇上患的何病?」

  太醫答:「依卑職診斷,皇上是中風。」

  「中風?」高拱有些懷疑,「大凡中風之人,或偏癱在床,或口齒不清,如何皇上還滿地亂跑,打妄語?」

  太醫答道:「元輔所言極是,一般中風之人都是這種症狀,但皇上情形又有所不同。皇上平常吃的補藥太多,人總是處在極度亢奮之中。方才卑職給皇上把脈,寸脈急促,關脈懸浮而尺脈遊移不定,這正是中焦阻塞內火攻心之象。病從丙,按五行來講,丙為火,正月為寅,木助火發,皇上內火出表為瘡,可見火毒之重。如今到了卯月,邪火更旺,出表為瘡,攻心為毒。皇上的火毒已由表及裡,由皮入心。在表者,瘡毒猖獗,入心者,火燎靈犀,便會生出許多妄想。所謂風,就是火毒。所以卑職才敢斷語,皇上今次之病,實乃中風之象。」

  這太醫快七十歲了,在太醫院已呆了四十年,論醫術是太醫院中的首席。聽他娓娓道來,剖析明白道理充足,高拱不得不信,一顆心頓時也就沉重起來,他下意識撚了撚鬍子,打量著太醫問道:「依你看,皇上的病重還是不重?」

  「重!」太醫回答肯定。

  「重到何等地步?」

  面對首輔的逼問,太醫感到犯難。因為據他拿脈來看,皇上已病入膏肓,棄世也只在百日之內。但如據實稟告,首輔一怒,定他個「妖言惑眾,詛咒皇上」的罪名,輕者發配邊疆,重者斬首棄市。若隱瞞不報,到時候皇上真的一命歸西,也可以定他個「診治不力,貽誤病情」之罪,照樣可以嚴懲。在心裡盤桓一番,太醫答道:「中風之症,古來就是大病,何況皇上的風症,比起尋常症狀來,顯得更為複雜,若要穩住病情不至發展,重在調養。」

  「如何調養?」

  「方才卑職已經講過,病從火,人自娘胎出來就帶了火毒,一個人只要注意降火,就能保證大病不生,以終天年。自古神醫如扁鵲、華佗,還有孫思邈的《千金方》,張仲景的《傷寒論》,講的都是祛火去邪的道理。而祛火去邪之大法,第一條就是要清心寡欲。皇上只要能做到這一點,再輔以湯藥,病情就一定能夠好轉。」

  聽了太醫一席話,在座的人都默不作聲。太醫又把為皇上開出的藥單呈上請高拱過目。高拱胡亂看了一回,腦子裡卻浮出瓷盤上的那些春宮圖來。他知道皇上第一等做不了的事就是清心寡欲。作為臣道,可以為皇上排憂解難,處理好軍政大事,但對於皇上的私生活,卻是不敢隨便進言的。隆慶二年時,禮科都給事中胡達奎上本規勸皇上不要沉湎女色,而應配厚德於天地,以國事為重,進賢親政,垂範天下。結果惹得龍顏大怒,批旨下來把胡達奎削職為民,永不敘用。從此再沒有人敢進言規勸皇上。高拱飽讀聖賢之書,紅顏誤國的道理,他可以一車一車地講。但他柄國兩年,對皇上的貪戀女色卻一味地採取縱容袒護態度。唯其如此,他這位內閣首輔才能夠臣行君道,挾天子以令諸侯,控禦百官於股掌之中……如今風雲突變,儘管太醫閃爍其詞。但從他的口風中依然可以聽出皇上患了絕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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