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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詩中引用了南朝何遜揚州觀梅的故事,引伸了杜甫「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的詩意,又和揚州明月、二十四橋連在一起,信手拈來,渾然一體。儘管何遜詩題「揚州法曹梅花盛開」的揚州是金陵,不是由唐及清所實指的揚州,即今天的揚州,但已成為熟用的典故,也就合二而一了。這些詩句詠的是梅花(畫梅),又都與揚州切合,李方膺對揚州的風物是熟稔而親切的。

  進京的第二年,李方膺受命任安徽潛山縣令,權知過滁州府,不久調任合肥縣令。這時又逢上饑荒,他按過去的做法,自訂了救災措施,且又因不肯「孝敬」上司遭到嫉恨,太守便加了他個莫須有的「貪贓枉法」的罪名,使他罷了官。前後做縣令二十年,竟三次為太守所陷,他感慨萬千地說:「兩漢吏治,太守成之,後世吏治,太守壞之。」話雖不免偏激,他確是吃了太守不少苦。那些說他「贓」的清知府,腰中貫滿了十萬雪花銀,他這個「贓」縣令,卻依然兩袖清風。沒有錢不要緊,「風塵曆遍餘詩興,書畫攜還當俸錢」,他懷著用之不竭的精神財富,去過另一種生活,一種不受羈絆地抒發性情、堅持信念的生活了。這時的李方膺五十四歲。

  二、借園終日賣梅花

  離開了官場宦海,李方膺來到了繁華的南京,借住在一位姓項的花園裡。這裡的景色不錯,窗前澆花木,門外橫清池,他便起了個「借園」的名字,在這裡過起了賣畫生涯。

  前面說過,李方膺奉母居鄉的十年,是他畫藝大進的十年。他畫花卉,畫山水,畫遊魚,都能在傳神寫趣中別出心機。對那些能藉以一吐胸中勃勃之氣的松、竹、蘭、菊,更是樣樣精能。他畫松的「虎爪龍鱗老更堅」,畫竹的「滿耳叮咚萬玉空」,畫蘭的「神完氣足」,畫菊的「含香只自珍」,一種「落落如直矢」的自家精神直透毫端。

  李方膺愛梅,據說他權知滁州的時候,一到任沒會見一個人,先打聽歐陽修手植梅花的所在地,當得知在醉翁亭,便急忙前往,在梅樹前鋪下氈毯,納頭就拜。愛梅是愛梅的秉性,愛梅的品格,其實是自我人格的外射。「庭前老千是吾師」,畫梅猶為他的一絕。他畫的梅,「盤塞夭矯,于古法未有,識者謂李公為自家寫生,晴江微笑而已」。「為自家寫生」,確是一語道破了李方膺畫梅心態和內蘊。「我是無田常乞米,借園終日賣梅花」,他賣畫也是以畫梅為主,也許是要把他玉潔冰清的情操遍示人間吧。他的字也寫得絕妙,用筆結體很像李鱓。他自稱是李鱓的族侄,這或許有些關係。

  李方膺隻身在外賣畫,但並不孤單,他和居住在南京的大詩人袁枚和篆刻家沈鳳結為摯友,過從甚密。袁枚曾同時有詩贈沈鳳和李方膺,在給李的詩中說:

  我愛李晴江,魯國一男子。梅花雖倔強,恰在春風裡。超越言鋸屑,落落如直矢。偶逢不平鳴,手作磨刀水。兩搏扶搖風,掉頭歸田矣。偶看白下山,借園來居此。大水照窗前,新花插屋底。君言我愛聽,我言君亦喜。陳遵為客貧,羲之以樂死。人生得朋友,何必思鄉裡。

  抒寫了他們的親密無間和許為知己。三人時常聯袂出遊,談笑風生,瀟灑自得,人們稱之為「三仙出洞」。

  李方膺還有機會結識了大篆刻家杭州丁敬。丁敬是個傲岸不群的人,在當時千金也難換其一印,但李方膺卻得到過他刻贈的好幾方印。有人覺得很奇怪。其實丁敬自己說得明白:「通州李方膺晴江,工畫梅,傲岸不羈。罷官寓金陵項氏園,日與沈補蘿、袁子才遊。……予愛其詩,為作數印寄之,聊贈一枝春意。」原來傲岸人愛傲岸人,藝術的交流達到了心靈的溝通,於是產生了最高的價值!

  在李和丁之間搭起相知的橋樑的很可能是金農。金和丁敬是終身不渝的知心密友,金往來南京又常是借園的座上客,是最有條件在雙方之間結起這種翰墨金石之緣的。

  乾隆十九年(1754年),在南京賣畫有五個年頭的李方膺要回鄉了。他年齡不大,才五十九歲,而身體卻漸漸不支。這年秋天,袁枚有詩為他送行,其中一首雲:

  小倉山下水潺潺,一個陶潛日閉關。
  無事與雲相對座,有心懸榻竟誰攀。
  鴻飛影隔江山外,琴斷音流松石間。
  莫忘借園親種樹,年年花發待君還。

  老朋友走了,留下來的人是寂寞的,多麼希望能早些回來再聚。「莫忘借園親種樹,年年花發待君還」,你在借園中種的樹,樹上年年發的花,都在等待你回來啊!老友的依依不捨之情,溢於言表。

  這年年底或到第二年初,李方膺才動身還鄉。有材料記載,途中他曾在揚州逗留過,並和李鱓、鄭板橋合作過一幅《三友圖》。鄭板橋有《題三友圖》詩:

  複堂奇筆劃老松,晴江幹墨插梅兄。
  板橋學寫風來竹,圖成三友祝何翁。

  注明的年代是「乾隆乙亥」,即乾隆二十年(1755年)。畫是贈給別人的,松、竹、梅「歲寒三友」卻是他們的自比,表現了他們品格上的一致性。就活動地域來說,李雖數次經過揚州,在揚州作過畫,寫過揚州詩,與「八怪」中的一些人有過交往,但畢竟是過路客,與「八怪」中其他寄寓在揚州者不同,主要活動是在南京,把他列入「揚州八怪」似乎有些牽強。然而只要考察一下他們的共同經歷,和由這些經歷所形成的共同思想和藝術趣味,進而考察他們在藝術大風格上的相似或相近之點,就不難從中得到解釋了。

  李方膺回鄉不久就病倒了。病重時,他勉力致書袁枚:「方膺歸兩日,病篤矣!今將出身本末及事狀呈子才閣下。方膺生而無聞,借子之文光于幽宮可乎!九月二日拜白。」他是托袁枚為他寫墓銘。這倒不僅因為袁枚文章寫得好,重要的是相知深。

  待到袁枚收到這封絕筆,李方膺已離世多日了。據送信人說:此書寫於死前之一日,也即乾隆甲戌(1754年)的九月三日,這年他59歲。他得的是「噎疾」,就是今天所說的食道癌,大夫說這是懷奇負氣,郁而不舒所致,非藥物所能治,即是從現代的觀點說,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袁枚不負故人,寫下了《李晴江墓誌銘》,可以說是有關李方膺最翔實的一篇文字。臨行時袁枚盼故人再來,想不到一去竟成永訣。袁枚甚至不敢再打開李方膺的畫冊,他有詩說:

  幾番怕見晴江畫,今日重看淚又傾。
  十四幅梅春萬點,一千年事鶴三更。
  高人魂過山河冷,上界花輸筆墨清。
  聽說根盤共仙李,暗香疏影盡交情。
  縱橫的老淚,揮灑著生死不渝的交情。

  李方膺字虯仲,號晴江,一號秋池,又號借園主人,還有一方印章曰「木頭老李」,乳名角龍。在「揚州八怪」中與揚州關係最淺,以畫謀生的時間和享年也是最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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