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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板橋還有一段友情的記錄。過泰州(吳陵)時,在離小西湖不遠的地方,結識了一位「可人」。可人住畫橋西去的蘿門之內,高樓之上。二人「一夜尊前知己淚」,而且「又互相羅衫抆濕」,並且約定來年相會之期。這位「可人」的性別大可不必探究,感人的是萍水相逢者之間的纏綿情意。板橋還有一首《有所感》,寫情寫得含蓄。他說他在一處「綠楊深巷」,看到一位韻致十分娟朗的少女倚門而立,惹得才人十分動心。向鄰居打聽,才知道這是人家的一個丫頭,而且境遇不佳。主人公有意拔佳人於泥淖之中,但自己也是未獲機遇的青袍之士,只好是人謀空廢。板橋充滿信心地寄語雪中蘭蕙,春天已經不遠。還有一首《酷相思·本意》,寫的是隔牆美人惹得才子的愛慕。這些可以看作是文學的記實,其中不乏虛虛實實。只是有一點則是實實在在的,那就是如實地寫出了主人公鄭板橋是個風流種子。

  雍正九年,即中舉前一二年,徐夫人病歿。是時板橋38、39歲。這一段時間前後,板橋客中寫倡女的詩詞增多。後來回憶揚州舊遊,有「紅樓夜宴,千條絳蠟;彩船春泛,四座名姝」之句,一方面可見板橋賣畫,生活已日漸豐裕,另一方面可見生活放浪。在南京莫愁湖納涼,有「遙憐新月黃昏後,團扇佳人正倚樓」之句,是時徐氏已歿,看來頗不寂寞。37歲時,完成道情初稿,後來北京有歌妓招哥學唱,流傳甚廣,板橋日後曾寄買粉錢,可能沒有見過面。至於過從甚密的則是揚州小苧蘿村附近的女子。苧蘿村在天寧寺西,《悼亡妓》寫得纏綿悱惻。美人是「窈窕文窗映碧軒,美人家近苧蘿村」,作者則是「江南蕩子恨無家,錦字坊西覓狹斜」,兩人「賣花聲底破溫存」,有七夕之盟,相知十年。「縫衣歌妓家」,可能也常來這「桃花門裡」。「樓頭別語太淒清,乍憶長生七夕盟。絕代可憐人早死,十年未見我成名」,可見此妓死於板橋38歲與39歲之際,而彼此有情則在板橋初來揚州賣畫之時,惹得日後的板橋「短歌和淚泣琵琶」。

  在現在看來,板橋還有一件很不名譽的事,便是好男色。他自稱「好色,尤多餘桃口齒,及椒風弄兒之戲」。這是《板橋自敘》中語。餘桃口齒,當屬歌妓;弄兒之戲,當屬男色。還有一副對聯,叫做「詩歌圖書畫,銀錢屁股D」,一度懸於書室。十個字都是主人的愛好,不僅不瞞人,而且公諸於室,以見其性情之率真。板橋還有一首《柳梢青·有贈》,是他日後改定的,一般人認為是寫的一般男女私情:

  韻遠情親,眉梢有話,舌底生春。把酒相偎,勸還複勸,溫又重溫。柳條江上鮮新,有何限鶯兒喚人。鶯自多情,燕還多態,我只卿卿。

  據上海藝苑真賞社影印板橋《鄭板橋行書真跡》,文字不同。就字跡判斷,當屬50歲以前作品,屬板橋未入仕以前之初稿:

  板橋居士贈裙郎,調寄《柳梢青》

  意暖情親,眉梢有話,舌底生春。把酒偎人,斟又重斟,溫又重溫。江南二月青青,踏芳草王孫暗驚。走馬燕台,攀花禁苑,壯志逡巡。

  板橋做了父母官,親手編定自刻本,覺得「裙郎」字樣及原詞文字不夠雅馴,做了大量改動,才形成後來這樣含糊其詞的定稿。看來,這類事在當時,板橋也是有所顧忌的。板橋多次提及王鳳其人,雅稱奴子,其實便是孌童。此人字一鳴,能誦《北征》、《琵琶行》、《長恨歌》、《連昌宮詞》及《漢末焦仲卿妻作》,板橋所以稱他為「胸中百卷藏」者也。此人早歿,也是個舊時代的不幸現象的犧牲品。

  板橋入仕以前的種種風流情狀,各地士人也包括他的學生均有所聞。他的學生許樗存曾經規勸過他。說他前途萬里,封侯事穩,要他珍重。他在答詞中說明自己「十載名場困,走江湖盲風怪雨,孤舟破艇」,這時候妻子又過世了,「苦糟糠又入泉台永」,內心寂寞。於是便「擬買清風兼皓月,對歌兒舞女閑消悶。休再說,清華省。」區區生活小事,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不值得大驚小怪,以老師的尊嚴,叫小徒不必再嚕嗦了。

  四、南闈捷音

  板橋有道情十言,「老漁翁一釣竿,靠山崖,傍水灣」,傳唱至今,始作于雍正七年,這是「避世」之作。但是中年的板橋,他的文學觀還有「經世」的另一面,即主張「理必歸於聖賢,文必切於實用」。一個懷才不遇的老秀才,一方面主張「避世」,一方面又主張「經世」,看來矛盾,其實統一。他曾說過,一個人讀書,原拿不定發達。發達不發達,要看機遇,要看努力。仕進無望時「避世」,仕進有望時便「經世」,表現為一個人的性格的兩重組合。他和金農、黃慎等人不同,他認為進科舉之階謀求官職「乃是正途」,認為當時的科舉制度「其理愈求而愈精,其法愈求而愈密」(這是晚年《自序》中的話,如果中年落第,晚年是不會作此語的)。有一種盛傳的家書本子,說他中年赴秋闈三次,均未「出房」,他要以面壁之功,待下次繼續鏖戰。事實是否如此,尚待考證。但是,當他39歲時,徐夫人過世,他決心應考,向命運的階梯作又一回奮力的衝刺,則是確鑿的事實。

  這一年是雍正九年。溫書迎考,需要時間,需要銀兩。儘管賣畫薄有收入,但家境貧寒,兼之妻亡女幼,又如雪上添霜。除夕前一日,板橋想到汪芳藻任興化縣令,頗有清望,便腆顏獻詩,希望得到一點資助:

  瑣事家貧日萬端,破裘雖補不禁寒。
  瓶中白水供先祀,窗外梅花當早餐。
  結網縱勤河又沍,賣書無主歲偏闌。(沍hū,凍結)
  明年又值掄才會,願向秋風借羽翰。

  板橋賣字賣畫,也打魚賣書,窮書生說的都是實情話。汪夫子此時有未資助,史未明載,但是板橋總是因為善於說窮獲得了別人的幫助的。否則,以「梅花當早餐」的秀才,怎麼能有心腸去金陵應試,即便到了金陵,又怎麼能有餘資奔走于金陵杭州游山逛水呢?

  這裡要說一說雍正初年科舉的情形。清初開科取仕一仍明代,分童試、鄉試、會試三種(乾隆二十六年以後又有殿試)。鄉試三年一科,定於子、午、卯、酉之年。江南行省(轄今之江蘇、安徽二省)鄉試於撫台衙門所在之地金陵舉行。因江南省舊稱南直隸,鄉試俗稱南闈,順天鄉試則俗稱北闈。

  鄉試於八月初九日舉行第一場,考時文(即制藝,或稱八股);十二日舉行第二場,考論、詔、誥、表;八月十五日舉行第三場,考經、史、時務策。這一道道關卡,均屬躋身富貴之階,豁達如板橋者亦不敢疏忽大意。雍正十年,歲屆壬子,板橋應試之餘,情緒極好,詩興大發,遊歷了金陵、杭州,差不多在一個月內得佳作數十首,真是喜逢春雨,一夜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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