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永樂大帝朱棣 | 上頁 下頁
開篇


  明朝建文四年(1402年)六月,南京城籠罩在盛夏的酷暑之中。烈日中天,沒有雲,也沒有風。城外一片殘破。即使還有些整齊的房屋,也早已人去屋空了。在沉悶的死寂中,只有那從燒殘的積木中時時冒出的焦煙顯示出時間還沒有靜止。這些積木既沒有熄滅,又沒有火焰,它像城中的人們一樣,在等待著什麼。等來的是狂風,它可以燃成沖天大火,等來的是暴雨,它可以就此求得解脫,而現在只能冒著令人心焦的黑煙。

  這裡是大明國的京師。當今皇上和燕王之間的戰爭已經打了四年了。朝廷說燕王顯有不臣之心,圖謀造反,早在四年前便削了他的王號;燕王說朝中奸臣當政,皇帝有難,於是起兵南下,說是要捉拿奸臣。頭幾年燕王屢敗屢起,並沒有多大起色。但今年卻攻城不守,一直插向南京,這時已經攻破了鎮江,指到了京師的咽喉。事情大概就要有分曉了。這年夏天,京城內外突然飛來大批蝗蟲,一群一群,好像黑雲蔽天,一直鬧了有十幾天。這說不定是不祥之兆吧?

  當今皇上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孫子,禦諱允炆,是個少有的仁柔皇帝。他將朝中的大政都交給兵部尚書齊泰、太常寺卿黃子澄、侍講學士方孝孺這些人去辦,沒想到幾年當中竟把事情弄到這個地步。就在幾天前,鎮江失守的消息已經傳到宮中,沿江的守軍紛紛投降了燕王。皇帝十分憂慮,在殿廷中徘徊不止。他問方孝孺該怎麼辦,方孝孺說:「城中尚有勁兵二十萬,城高池深,糧食充足。盡撤城外居民驅入城,城外積木,皆令民運入,彼無所據,其能久駐乎?」方孝孺所上的是個堅壁清野的計劃。但這一來百姓豈不是要受苦了?然而事已至此,只好這樣辦了。

  城外的百姓早已惶惶不安了。雖說這場戰爭已經打了四年,可戰場一直遠在北方數千里之外。江南地區自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以來已經三十多年沒見過軍伍了。燕王的叛軍已經渡過長江,誰知道是吉是凶?他們只好聽從皇帝的命令向城中躲避。軍民商賈,撤屋運木,晝夜不停。京師的酷熱是有名的,何況又在盛夏之中,百姓們饑渴勞苦,竟然有不少人死在這酷暑之中。一些百姓不堪運木的勞苦,乾脆縱火把自己的房屋燒了,眼見著黑煙滾滾,房倒屋塌。烈火的呼嘯和百姓的哭喊響成一片。城牆上挖土的人來人往,一陣陣沉悶的號子在雜亂的腳步喧嘩中透出。為了防止燕軍攻城,朝廷下令軍民加固城牆。想不到人多手雜,西南的城牆竟給弄塌了。朝廷又馬上派軍民修築。不料,西南的城牆還沒修完,東北的城牆也弄塌了。百姓們晝夜不得喘息,難道說皇帝的氣數已經盡了?不然為什麼連一段城牆也修不牢呢?

  燕軍自鎮江沿江而上,直奔京師。乘勝之軍,意氣風發。壯士們黑黝黝的面孔沾滿汗水,在日光下閃閃發光。在幾年的征戰中,他們風餐露宿,飽嘗辛苦,如今遙遙地望見南京城樓了,真按捺不住心頭的興奮和期待。雖然無風,但因為軍隊行進得很快,那繡有「燕」字的大旗還是呼啦呼啦地不停飄動。前鋒過後,只見中軍裡數十騎威武剽悍的將軍,簇擁著一騎高頭大馬,騎馬的人頭戴叫做翼善冠的烏紗折角向上巾,身穿紅袍,盤領窄袖,前後和兩肩都繡有織金盤龍,足蹬皮靴,腰繫皮帶,那帶上的玉飾晶瑩剔透。這想必是燕王了。

  燕王是朱元璋的第四個兒子,論輩分,他是當今皇帝的叔父。說起來這場戰爭是自家人打來打去。燕王名叫朱棣,素以善戰聞名天下。他生得相貌奇偉,一縷美髯在胸前飄拂。多年的軍旅生活鑄就了他特有的軍人的威儀,顧盼之間顯示出他的英武;在決斷中帶有一股鷙狠肅殺之氣。形勢發展得真快,距他在北平(今北京)起兵才不過整整四年時間,這四年間他親臨矢石,出生入死,曾幾度遭到失敗,差點失去再戰的信心,但他畢竟驍勇過人,絕不能甘心失敗。如今,建文帝大勢已去,他將是這場戰爭的勝利者。當勝利在握的時候,他反而感到贏得它是如此輕而易舉。

  燕師兵臨京城,把守金川門的谷王朱橞、曹國公李景隆開門迎降,燕王疾步登上城樓。他憑欄遠望,雄偉的京師便盡收眼底了。東面鐘山像盤龍一樣蜿蜒環抱著京城,西面的石頭山像猛虎一樣雄踞在大江之濱。浩浩的長江從金川門下向東北方向流去。城內東南角那一片金光耀眼的樓臺殿閣便是皇城了。洪武三年,他在那裡被封為燕王,到十三年就藩北平,當時他才二十一歲。憑他的才略,憑他的英武,僅僅能做一個鎮守邊關的藩王嗎?現在他又登上南京城樓了!一時間,塞外的飛雪,白溝河的明月,東昌城下的伏屍,又都浮現在眼前,整整二十三年啊!然而他畢竟又登上了南京城樓了。這一切都不存在了,仿佛他天生就應該是個勝利者。

  只是當他瞥見鐘山之陽的孝陵時,才不免黯然神傷。那一片短松所簇擁的明樓寶城此刻是多麼寂寞。神道兩側的文武大臣正在向高皇帝陳述些什麼呢?他還依稀記得在皇宮舉行的冊封皇太子的盛大典禮。他和二哥、三哥一起在文華殿的陛上等著向成了皇太子的大哥祝賀。二哥帶領眾弟獻上賀詞,說:「小弟樉,茲遇長兄皇太子榮膺冊寶,不勝欣忭之至,謹率諸兄弟詣殿下稱賀。」他不明白二哥、三哥在參加典禮時為什麼悶悶不樂,在說「不勝欣忭之至」的時候一點也沒有高興的樣子。那時他還不懂得這典禮就已經決定了他們的命運,註定他們一輩子只能到外地去做個藩王。如今他帶兵打進了南京,又登上南京的城樓了,如果高皇帝在天有靈,他將以何面目相對?

  忽然,城東南角的滾滾黑煙吸引了他的視線,那裡是皇宮。黑煙過後,接著是烈焰升騰。好大的火呀,那火舌扶搖直上,上承烈日。宮中大亂,遠遠地可聽到人聲鼎沸,看到從宮中跑出的人群。他此刻倒異常平靜,仿佛看著一出情節單調的戲,他料定一切必然如此,他從北平起兵的那一天就好像已經看到了這一幕,建文皇帝結束的這一幕。讓大火盡情地燒吧!他將在這裡重新開始。他的心隨著升騰的烈焰飛上雲空,神遊海宇,俯視八極,從現在起他就是這個世界的主宰了。

  大江無聲地流著,在晴空烈日下,它像一條鱗光閃閃的巨龍,舒緩地游向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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