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曾國藩②野焚 | 上頁 下頁
四七


  原來,奕濘十歲時,生母孝全太后便去世了,從此便由奕生母孝靜太后撫養。孝靜對奕濘疼愛關懷,視同己出,又加之奕只比奕濘小一歲,兩兄弟天天在一起讀書玩耍,親如同胞。奕濘即位後,對奕也另眼相看,關係遠比五弟、七弟、八弟、九弟密切。

  咸豐五年,孝靜太后病重,奕濘天天看望,親伺湯藥。有一天,奕濘又去看望,太后正臉對著牆躺在床上,知有人來到床邊,以為是奕,說:「你又來做什麼,我所有的東西都給了你。他性情不易知,不要引起他的懷疑。」說著轉過臉來,見不是奕而是奕濘,面露難堪。奕濘口裡唯唯,心裡卻不是滋味。孝靜死後,奕濘諡她為「孝靜康慈弼天輔聖皇后」,不系宣宗諡,不祔廟,有意減殺喪儀。安葬孝靜太后的第二天,便以辦理皇太后喪儀疏略為名,罷去奕軍機領班之職,命回上書房讀書。兄弟不睦開始公開。

  後來,奕濘在熱河行宮期間,又多次聽人說奕和夷有方,外人多信服,京中有擁奕為帝的說法,故而對奕更加提防,連奕欲來行宮奏稟和議情況都予制止。然而奕器局宏闊,識見開明,久為朝野所景仰,曾國藩更是特受他的賞識器重。

  「今後說不定朝廷會出現太后、輔政大臣、恭王三足鼎立的局面,國家的事將更難辦了!」胡林翼說完端起茶杯。他今夜話說得太多,胸部已隱隱作痛,兩頰潮紅,輕輕地咳起來。

  他小口小口地吮茶,一隻手慢慢地在前胸撫摸。兩人都不作聲了。沉默一陣後,胡林翼說:「來安慶前一天,我接到左宗棠的信。信上說,他日前游浮梁神鼎山,偶得一聯,特為寄來,要我看後交你一看,請你替他改一改。」說著從袖口裡抽出一個信套來。

  曾國藩從信套裡取出一張迭得整齊的宣紙,宣紙上的聯語字跡鋒芒畢露,正是左宗棠的親筆。曾國藩輕聲念著:「神所依憑,將在德矣;鼎之輕重,似可問焉。」聯語字頭,恰好嵌著「神鼎」二字。曾國藩脫口稱讚:「好一副對仗工整的佳聯!」

  胡林翼微笑著不作聲。

  「神所依憑,將在德矣;鼎之輕重,似可問焉。」曾國藩又抑揚頓挫地念了一遍。忽然,兩隻三角眼裡射出異樣的光彩,凝神望著胡林翼,覺得胡林翼平和而帶有病態的微笑裡,似乎蘊藏著無限的機巧詭譎,聯繫到剛才他所說的那些話,曾國藩對這副聯語的弦外之音已有所悟。但,這是可能的事嗎?

  左宗棠能有那種非分之想嗎?關於左宗棠的膽量,三湘士林中有一個傳說。

  那一年,陶澍回湖南,在醴陵淥江書院見到左宗棠書寫的「春殿語從容」的楹聯後,特邀左來相見。左大大咧咧地來到陶澍身旁,作揖時,恰巧碰斷了陶澍胸前掛的朝珠線。一粒粒珠子立時掉下,撒滿一地。倘若是一般二十幾歲的平頭百姓闖下這等禍事,早已嚇得舉止失措,左宗棠卻無事般地彎下腰去,一邊拾珠子,一邊和陶澍說話,全不在意。陶澍亦為他的膽量所吃驚。

  就是這樣一個膽識超群的人,被壓抑了二十多年,近幾年才略舒志量,現雖自帶楚軍,不過曾國藩知道,左之志向決不在一個方面的將軍。難道他想問鼎?曾國藩想到這裡,渾身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手中只有萬把人,就存這種想法,未免太狂妄不自量了。曾國藩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他想試探我?

  曾國藩立刻想起衡州出兵前夕,王闓運那番「鹿死誰手,尚未可料,明公豈有意乎」的話。實在地說,國亂民危,已有人揭竿在先,況且帝位為滿人所據,怎能禁止人們的逐鹿之想?湘勇創建之初,王闓運便有那番話,現在湘勇將士近十萬,威震天下,別人對自己有某些猜測也不奇怪。左宗棠雖說睥睨一切,可也不是莽闖粗疏之人,他怎麼也會這樣來試探我?

  「潤芝,季高這副題神鼎山的聯語好是好,不過也有不當之處,暫且放在我這兒,容我考慮一下,我幫他改一改。」

  「行!」胡林翼又從袖口裡掏出一個信封來,「這裡還有一副聯語,是我送給老九的禮品。」

  曾國藩正要打開,胡林翼用手按住:「暫勿拆,我先向你核實一件事。」

  「什麼事?你說吧!」

  「我在來安慶的路上,聽人說老九使了個計策,將投降的長毛一百人一批,分成一百批,輪流叫他們進屋領路費。進屋後,便由刀斧手捆綁,從後門押出砍了頭,整整砍了一日一夜,殺了一萬人。有這事嗎?」

  「是有這事。這是李臣典出的主意,事後老九有點悔,至今心裡還有些不暢快。」

  「好了,你可以拆了。」胡林翼笑著說,「我這副對聯就是醫他這塊心病的藥方。」

  曾國藩扯開信封,對聯只有十個字:「用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他立時笑從中來,大聲說:「潤芝,妙極了,有你這付藥方,老九的心病即刻就會好。」

  第二天,鮑超派人來請示,軍營如何為大行皇帝舉辦祭奠儀式。曾國藩由此想起,湘軍中的將領絕大部分都是這幾年驟升的大官,不懂得國家定制,於是吩咐幕僚立即以他的名義代擬一個通令,發給大江南北各處帶兵的將領,告訴他們:軍營規矩和地方不同,大喪期間,軍營弁勇不縞索,不蓄髮,各守本職,照舊辦事,往來文書亦不用藍印,僅統兵大員在營外摘纓素服三日而已。各營各哨必須切切遵行,不可因大喪而誤戰事。

  軍事政事太多了,且加之又遇大變,胡林翼不能在安慶久住。兩天后,曾國藩親自送他到南門外碼頭。時間還早,二人並肩來到江邊望夫岩上,眺望長江風光。曾國藩輕輕地說:「潤芝,左季高的題神鼎山,我給他改了一個字,他可以放心大膽寫出去,不至於招來閒言碎語了。」說罷,將前天那個信套送還給胡林翼。胡林翼抽出來看時,曾國藩在「似」字旁邊點了一點,再添了一個「不」字,變成了「神所依憑,將在德矣;鼎之輕重,不可問焉。」

  胡林翼看畢,放聲大笑起來:「滌生,你真不愧為鏡海先生的賢弟子,這一字之改,將左季高從九天雲霄上推倒下來,掉到東海洪波裡去了!」

  「正要他在大海裡洗洗澡,清醒清醒才好!」曾國藩也輕鬆地笑起來。

  一陣江風吹過,胡林翼很覺舒暢。他縱目向東望去,只見江面上一隻大木船正鼓滿風帆,緩慢地向上遊行來,船頭船尾有七八個大漢在合力搖槳,不時傳出有節奏的號子聲,一群江鷗追逐著船邊起伏的浪花,時而俯身緊貼水面,時而驚起高飛,歡快矯健,意趣盎然。這幅風景鑲嵌在藍天白雲之下、浩浩長江之上,極富詩情畫意。

  胡林翼感歎地說:「難怪東坡說『江山如畫』,平時沒有閒情,還真領會不出這句詞的妙處哩!滌生,我作鄂撫,你作江督,我居江之腰,君居江之尾,我們齊心合力,掃淨賊氛,使萬里長江永遠靜謐如畫!」

  「潤芝,你說得好,但願早日海晏河清,國泰民安!」

  二人正說得投合,忽然,一聲響亮的汽笛傳來,一艘掛著英國國旗的輪船追風破浪,箭一般地從下游駛來,轉眼之間,便將那條木船遠遠地拋在身後。胡林翼瞪大雙眼,不覺看得呆了。猛然,他哇地大叫一聲,一口鮮血噴出,眼前一黑,從望夫岩上栽倒下來……

  這下把曾國藩嚇慌了,連叫幾聲「潤芝」,胡林翼沒有睜開眼。親兵趕忙把他抬到船上,曾國藩打發王荊七飛馬去接醫生。

  正忙亂之中,從下游駛來一隻大船,水師內湖統領彭玉麟由池州府趕來安慶。見此情景,忙來到胡林翼船上,與曾國藩見過面後,便守在胡林翼的身邊。過一會,醫生來了,忙了半個時辰之久,胡林翼醒過來了。他睜開失神的眼睛,望著站在眼前的曾國藩、彭玉麟,略微動了動嘴唇。彭玉麟想起梅小姑臨終前的樣子,也是這般憔悴乾瘦,心裡一陣難受。

  「潤芝,剛才還說得好好的,為何突然變得這樣?」

  「哎!」胡林翼服下兩粒救急藥,神色好了一點,「滌生、雪琴,我自知不久人世了,有一言要留給二位。」

  曾國藩握著胡林翼冰涼的手,說:「潤芝,這是什麼話,你不過五十歲,報國的日子還長著哩!」

  彭玉麟也說:「你素來身體強壯,這點小病,不要掛懷。」

  胡林翼搖搖頭說:「我自己清楚,我就要跟著大行皇帝去了。」說著,不禁淒然一笑。「長毛之亂,總在這兩年可以平定,我不掛牽;我所擔心的是,壞我大清江山的不是內賊而是洋人。滌生兄,你看剛才江上那艘鐵艦,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我十條百條木船都不是他的對手呀!」

  胡林翼說到這裡,一口痰湧上來,兩眼緊閉,氣接不上了。好一陣才又蘇醒,拉著彭玉麟的手,氣息低沉地說:「魏默深說過,『師夷之長技以制夷』。這是真正的愛國志士的話,可惜這些年來沒有誰去認真辦。雪琴,我湘勇水師今後若要對付洋人,必須要有洋人那樣的堅船利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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