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曾國藩②野焚 | 上頁 下頁
三七


  就在東流商量如何保武昌時,武昌官場已是一片亂糟糟的了。從鄧紹良帶著殘兵敗將進入漢口的那天起,武昌省垣各衙門的官員們就急得如同窩巢著了火的一群胡蜂,惶惶不可終日。官文一面匆匆向胡林翼告急,一面草草部署守城兵力。他對守城毫無信心,私下收拾細軟,隨時準備逃走。各糧台軍火總局委員聞警散盡,閻敬銘呼喚不靈,氣得連上吊的繩子都已備好。歐陽兆熊作為胡林翼的特使,這時急急忙忙來到湖廣總督衙門,將曾國藩的主意告訴他們。猶如一場惡夢初醒,官文等人定下神來。第二天,官文、閻敬銘穿戴整齊,攜著重禮,過江來到江漢關,拜會何伯、巴夏禮。

  英國侵華海軍司令何伯,五十出頭,肥頭大耳,腆肚挺胸,坐著不動的時候,倒有一副海軍將領的威風;但一走動,則一蹶一拐地,模樣難看極了。左邊的那只瘸腿,是前年指揮英法聯軍侵襲大沽炮臺時的紀念。作為一個軍人,他感到這是極大的恥辱。對於中國朝廷和人民,他有一種本能的傲視和仇恨。他的助手,英國駐華外交參贊巴夏禮,則又是另外一番神態。巴夏禮只有三十三四歲,二十年前便來到中國。

  這個中國通身材頎長、風度翩翩,既有英國紳士的派頭,又受華夏文化的薰陶,顯得溫文爾雅。咸豐六年,巴夏禮任廣州代理領事時,蓄意製造亞羅號事件,挑起第二次鴉片戰爭。

  去年又參加簽訂北京條約。巴夏禮年紀不大,卻對太平軍和清廷兩方面都有很深的瞭解,使得地位和年齡都在其上的何伯,對他也言聽計從。自從北京條約簽訂之後,英國便改變他過去的中立立場,轉而全力支援清廷。幫助官文阻止太平軍進攻武昌、漢口,是一件對清廷,也對英國有益的好事,本可以立即答應,但這個狡詐的職業外交官要借機撈一把。趁著何伯還在拈須考慮的時候,巴夏禮開口了:「官中堂,我們願為貴國效力,但利益均等,是我們英國人奉行的原則,你看呢?」

  外交參贊輕輕地搖動二郎腿,栗色皮鞋亮晃晃的,使官文、閻敬銘的褐色官靴黯然失色。

  「當然,當然。」官文卑微地點頭哈腰,轉過臉對身後的隨從厲聲輕喝,「還不快把禮品拿過來!」

  僕從捧出一個三尺多長的木匣,官文親自打開,一把古色古香的寶劍躺在猩紅金絲絨墊上,綠色刀柄上,幾顆珍珠在熠熠閃光。官文得意地介紹:「這是三年前在江陵楚墓中出土的寶劍。」

  巴夏禮欣喜地湊過臉來,說:「江陵,我知道,這是貴國二千多年前楚國的都城。」又對坐在一旁的何伯用英語稱讚,「司令,這是件稀世之寶。」

  何伯連忙接過去,貪婪地看著。

  「這把劍送給何大人,還有一樣東西送給巴大人。」官文從另一僕從的手中接過一個三寸見方的木盒。打開木盒,進入眼簾的是一顆徑長一寸的罕見珍珠。這就是那年官文向曾國藩、多隆阿炫耀的三萬兩銀子買來的珠子。官文獻媚地挨著巴夏禮的肩膀,指著珍珠說,「巴大人不要輕看了它,這是一顆夜明珠。今夜你可以試試,黑夜之中,百步內可見它的光毫,三步內可借光讀書。」

  「真有其事?」巴夏禮驚得合不上嘴。

  「一點不假,鄙人親自試驗過。」官文合上木盒,「這是送給巴大人的一點薄禮。」

  巴夏禮接過木盒,把它放在茶几上,重新坐好,仍舊有節奏地搖動那條穿著發亮栗色皮鞋的腿,對官文說:「官中堂,這兩件東西是給我和司令個人的,我們大英帝國並沒有得到實惠呀!」

  官文早有準備,不加思索地說:「只要保得武漢三鎮不落賊手,今後什麼話都好說。前向巴大人說租界狹窄了,我現在正式告訴何司令和巴大人,我們可以把租界地面再擴大一倍,從礄口到江漢關一帶,任憑貴國圈地建房。」

  「好,一言為定!」巴夏禮霍地站起來,興奮地說。

  「一言為定!」官文也姍姍起立,面有隱憂。

  次日中午,陳玉成、康祿、周國賢等人正在原知府衙門商議渡江的事,親兵進來稟報:「江面上停泊一隻洋輪,打著英國國旗,想拜會英王殿下。」

  周國賢說:「這會子忙得不可開交,哪有功夫見洋鬼子,要他以後到武昌見面吧!」

  「慢點。」陳玉成說,「天王講洋人信上帝,是我們的洋兄弟,見見何妨。」

  巴夏禮穿著筆挺的西服,邁著規矩的步子走進知府大堂,見大堂上坐著三位年輕的將領。他知道居中的必是陳玉成,便恭恭敬敬地對著陳玉成鞠了一躬,一字一頓地說:「女王陛下政府駐清國外交參贊巴夏禮參見太平天國英王殿下。」

  巴夏禮純正的中國話,使得在座的太平天國將領們大為驚訝,也暗自欽佩。陳玉成以手示康祿身邊的雕花木椅說:「請坐。」

  「謝謝。」巴夏禮有禮貌地坐下。

  在中國政府和人民面前,洋人一貫趾高氣揚,巴夏禮如此謙恭有禮,陳玉成心中歡喜,隨口稱讚:「參贊大人的中國話說得真好!」

  「我十四歲就到中國來了,在中國生活的時間比在英國還久。中國是我的第二故鄉,它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令我景仰不已。」巴夏禮真誠的態度,使陳玉成等人感動。

  「你真可以算半個中國人了!」陳玉成脫口而出。

  「英王殿下封我為半個中國人,使我榮幸之至。」巴夏禮趕忙答話。

  「參贊大人來此有何貴幹?」陳玉成和顏悅色地問。

  「我從漢口來,路過黃州府,知貴軍已攻克此城,一來表示祝賀,二來聽說有個朋友在貴軍服務,也想順道看看他。」

  長期身處高位,養成了陳玉成尊貴矜持的氣度,今天在外國使者面前,尤為注重自己的儀錶和談吐,他悄悄地將左手卷起的袖子放下,端正自己的坐姿,望著巴夏禮問:「貴參贊的朋友叫什麼名字?」

  「他叫呤唎。我來中國之前,曾和他在一個學校讀過書。前年夏天,他由香港到了中國,據說在貴軍服役。」

  太平軍中有幾個洋人,不過陳玉成的部隊沒有,他不認識呤唎。康祿見過一面。他接話:「呤唎是你的朋友?」

  「你見過他?」巴夏禮露出驚喜的神色。其實,他根本就沒有和呤唎同過學,只知道有一個青年英國海軍軍官叫呤唎的在太平軍中,在漢口至黃州的船上,巴夏禮想起了他,覺得這是一座與太平軍聯絡感情的橋樑。

  「見過一次,是個很可愛的洋兄弟。他不在這裡,他在忠王手下教兵士們的炮術。」

  聽說呤唎不在這裡,巴夏禮開始放心大膽地編造謊言了:「可惜,可惜!呤唎去年要我代他為貴國買一艘兵艦和三十門大炮,我已於上月買來,現停在上海碼頭,只等呤唎來取了。」

  「有這事?」陳玉成頓時情緒大漲,感激地說,「參贊大人,你可幫了我們的大忙。」

  「哪裡,哪裡。貴國有兩句古詩,道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何況我們同是上帝的子民,更是真正的親兄弟了。」

  巴夏禮的回答是這樣典雅而得體,使陳玉成、周國賢、康祿與他的距離大為縮短。陳玉成吩咐擺酒款待。一會兒,知府大堂成了宴會廳,陳玉成向客人殷勤勸酒。巴夏禮乘著酒興大大咧咧地說:「貴軍陸戰技術非朝廷之兵可敵,然貴軍水師卻不是湘勇水師的對手。」

  在田家鎮敗給彭玉麟的周國賢對此感受最深,忙接話:「參贊先生說得正是。曾妖頭水師船上的火炮全是洋炮,船也堅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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