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曾國藩②野焚 | 上頁 下頁 |
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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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書,局面太窄了。那些山林隱逸,前代遺民,以及姓名不登乎仕版,而節義可愧彼王侯者,被你『名臣』一詞排斥在外了。我想你不如改個名,叫做《國朝先正事略》。如此,剛才所提的那些人,便都可以進來了。你看如何?」 「最好,最好!」李元度拊掌大笑,「就按你的辦。」 「好!那我再多訂一百本。」曾國藩大笑起來。 徽州府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文化名城,又是皖南五府州的經濟中心,歷來以牌坊眾多、石雕精美聞名於世,城內匠人制的紙、筆、墨、硯,最受讀書人看重,尤其是徽墨,與湖筆、端硯、宣紙並稱,號為文房四寶中的佳品。都察院左副都禦使張芾在徽州駐防六年,上個月奉召回京,後回陝西涇陽原籍補持服,留下一萬四千兵在徽州。按理說人員不少了,但這些兵已有五個月未領到餉銀,軍心浮動,不但不能打仗,反而成了徽州城的禍根。知府譚慕白不能統禦,聞李世賢的兵已到甯國,慌忙向曾國藩告急。李元度的平江勇開進徽州城的第二天,羅大綱、周國虞率領四萬人馬就到了城門外。謀士們提醒李元度,缺餉五個月的綠營不可信任,城門不能讓他們守。李元度認為很對,立即將東南西北四個城門的綠營守兵全部調走,換上他的平江勇。被換下的綠營士兵,都作為苦力去扛彈藥、擔磚石、運糧草。本已懷著滿腔怨怒的綠營官兵,這下如同火上加油,紛紛罵開了:「平江勇憑什麼趕走我們?我操他祖宗!」 「都是為朝廷賣命打長毛,他媽的湘勇個個發橫財,我們五個月沒領到一文錢,這個世道還有公理嗎?」 「反了吧,老子不為朝廷賣命了!」 有一個楞頭小子帶頭,居然跟著一百來號人,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搶劫銀庫,譚知府嚇得躲在臥室裡瑟瑟發抖。李元度大怒,調集八百平江勇將鬧事的綠營士兵抓起,不分情節輕重,一律殺頭,暫時將變亂彈壓了下去。徽州城裡的這場騷亂,早已被太平軍的細作報告給城外的羅大綱和周國虞。 「湘勇綠營結仇,正是我們破城的好機會。」羅大綱面有喜色。 「綠營有怨氣,湘勇有傲氣,有怨氣則無鬥志,有傲氣則必鬆懈,我們可採取收買和強攻相結合的辦法。」周國虞已成竹在胸。 羅大綱點頭。周國虞繼續說:「據說綠營副將徐忠是一個貪財好貨的人,叫老三進去,送給他三百兩黃金,叫他在城內發難,只要打開一個城門就夠了。」 羅大綱贊同這個主意。 夜晚,在徐忠的面前,周國賢亮出了自己的身分和三百兩光燦燦的黃金。徐忠又喜又怕。他知道,徽州綠營憋著一股對朝廷的怨氣,現在又加上對李元度的憤怒,軍心早已渙散,只要長毛重兵一壓,城內就有可能嘩變。這些兵痞子,危急之間,是什麼事都可以做得出來的,徽州城早晚保不住,不如得了這筆金子,城破之後遠走高飛,埋名隱姓,做個下半世快活無比的富翁。但做這種事,他心裡總還有些膽怯,猶豫了好半天,才咬咬牙答應了。他召集親兵營的都司和幾個千總、把總商議,每人發了十兩黃金。這些都司、千、把總二話沒說,都同意幹。約好以放炮為號,親兵營的人左臂上都系一根帶子,太平軍見此記號不能殺。 徐忠與周國賢的密謀策劃,李元度全然不知。他見綠營兵這些天未再鬧事,以為嚴刑鎮壓起了作用,又見城頭上兵勇都在忙忙碌碌地備戰,他放心了。嗜好名山事業的李元度關起門來修改他的《國朝先正事略》,並打算還寫一部《歷代先正事略》,洋洋灑灑,寫它一百萬字,好比太史公作《史記》一樣,從盤古開天地寫起,一直寫到明末,將所有卓異人物的事蹟,凡可考查的,都查出來。這兩本書今後一併刊印,播於海內,垂之後世,李元度之名,也將永垂不朽了。他越想越興奮。 這一天,忽然傳來消息:甯國府破了。李元度大吃一驚,忙將書稿收起,四處巡邏城防。原來,朱品隆帶的三千人以及霆字營分散在城外的各路人馬,根本無法進入甯國城裡,統統被李世賢的部隊堵在城外。李世賢幾次猛攻之後,甯國城裡的湘勇動搖了,鮑超亦無主張。身邊人勸他:與其城破被戮,不如殺出城去,保全力量,再糾合部隊將城奪回來,大丈夫能伸能屈,不必過於拘執。鮑超認為有道理。城裡三千湘勇飽餐一頓,半夜時分,乘太平軍酣睡之際,沖出城門,在城外與朱品隆的援兵合為一處,向祁門奔去。第二天一早,李世賢進了甯國府。他留下二萬人守甯國,親率其餘五萬人幫助羅大綱、周國虞攻徽州。 九萬太平軍將徽州城團團圍住。一顆炮彈沖天而起,徐忠帶著親兵營沖到東門口,守門的湘勇嚇呆了。綠營士兵掄起刀,像報仇似地砍殺湘勇,很快將東門打開,周國虞率領太平軍弟兄們一擁而進。城內的綠營兵不殺太平軍,反而把刀尖轉向湘勇。平江勇驚慌失措,人人抱頭鼠竄,倉皇逃命。 李元度見此情景,慌忙帶著一批親信從西門逃出城外。徐忠早有準備,在一片混亂之中挾著二百兩黃金溜出城,遠遠地跑了。 徽州失守,祁門變成了前線。此時祁門的兵力,僅張運蘭的老湘營一部分及康福的親兵營,合起來不足三千,情形十分危急。湘勇老營彌漫著驚恐慌亂的氣氛,曾國藩雖恨李元度不爭氣,事到如今也無可奈何了。他一面佈置張運蘭、康福率兵扼守距老營十裡外的櫸根嶺、羊棧嶺,這是由東北方向進入祁門的兩道關口。一面派出兩隊人。一隊向南通報駐紮在浮梁、景德鎮一帶的左宗棠,務必保護好祁門通往江西的大道,徽州失後,這便是祁門糧餉、文書的唯一通道了;一隊向甯國方向奔去,沿途尋找鮑超,要他火速來祁門救援。 此時,太平軍正分兵三路向祁門包圍過來。李世賢帶著四萬人進入江西,擬從南面打祁門,誰知遇到了勁敵左宗棠。 左宗棠在樂平城東南一連三次大敗李世賢。南路太平軍受阻,不能按預定計劃進入祁門。東面,羅大綱率二萬人穿過漁亭鎮,在櫸根嶺遇到了張運蘭的狙擊。西面,周國虞率二萬人翻過大洪嶺,在羊棧嶺遭到了康福的抵抗。太平軍的兵力在湘勇十倍以上,湘勇則占住了有利的地勢,雙方打了三天三夜,一時還沒有分出個勝負來。但是,湘勇的人數一天天減少,太平軍隨時都有可能破嶺而入。看來,祁門老營的覆沒是在所難免了。 白天,從櫸根嶺、羊棧嶺不斷傳來凶慘的喊殺聲;入夜,嶺上嶺下,到處是時明時滅的松明火把。兩江總督衙門裡那些紙上談兵的軍機參贊們,舞文弄墨的書記文案們,以及記帳算數的小吏們,雖然生活在軍營中,卻從沒有親眼見過兩軍廝殺的場面。更沒有過身歷前敵的處境。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們,一天到晚處在極度的恐懼之中,眼見得東、北兩面血肉橫飛,南面略為安靜些,便瞞著曾國藩,互相串通,偷偷地買通了二十號小劃子。每天夜晚,將一包包行李往劃子上運,單等敗兵逃回,便起篙向江西方向劃去。當李鴻章把這個情況報告曾國藩時,他氣得怒髮衝冠,恨不得把這些擾亂軍心的膽小鬼,一個個抓起來殺掉。但他沒有這樣做,反而親擬一個告示,叫文書謄抄後貼在營房外:當此危急之秋,有非朝廷命官而欲離祁門者,本督秉來去自願之原則,發放本月全薪和途費,撥船相送;事平後願來者,本督一律歡迎,竭誠相待,不記前嫌。 這份告示一貼出,那些準備走的幕僚反而不好意思走了,又偷偷地把行李從劃子上搬回。對這一切,曾國藩裝作沒看見一樣,白天他照舊批文、發函、見客、下棋、讀書,安之若素,穩如泰山;夜晚,他開始清理文書,把一些重要文件包紮起來,叫荊七藏在附近山林裡,對荊七說:「倘若老營傾覆,我為國盡忠了,這些材料,你今後都要設法運回荷葉塘去,聽明白了嗎?」 荊七點頭答應,心裡早已亂成一團麻。這天深夜,曾國藩見東、北兩座山嶺烽火又起,鮑超至今無消息,心想,此番必死無疑,將老營設在祁門實在是個大錯誤,悔不該沒聽李鴻章勸說,移駐東流,但現在後悔已晚。自己年過五十,官居一品,今生除學問無成就外,也沒什麼大遺憾的了。這樣一想,又平靜多了。 他先給皇上寫一封遺折,將自己所經手的幾件大事,逐一作了安排。又給兒子紀澤紀鴻寫了一封家信,叮囑他們長大後切不可涉歷兵間,此事難於見功,易於造孽,亦不必作官,惟專心讀書,又重申八本三致祥的家教。怕他們忘記,將八本三致祥又寫了一遍:讀書以訓詁為本,作詩文以聲調為本,養親以得歡心為本,養生以少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語為本,治家以不晏起為本,居官以不要錢為本,行軍以不擾民為本;孝致祥,勤致祥,恕致祥。 寫好這封當遺囑的家書後,天已朦朦發亮,看著外面蕭瑟秋景以及匆忙奔走的親兵,曾國藩的心又繃緊了。他惶惶然呆望著,不知所措。過了許久,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叫荊七端一盆清水來。曾國藩仔細地洗淨臉和手,整理好衣冠後,端坐在案桌旁,從一個小筆筒裡拿出五十根蓍草來。他從中隨意揀了一根放在一旁,又將一根夾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間,將剩下的四十八根任意分成兩堆,然後每四根一次地拿開,直到不能再拿時,則將兩堆合併。如此這般分分合合地擺弄了十八次,占出了一個《坎》卦來,其中九二為老陽,上六為老陰。曾國藩記得九二爻辭為:「坎有險,求小得。」上六爻辭為:「系用徽剗,寘于叢棘,三歲不得,凶。」九二爻辭無疑是句好話,上六爻辭中的徽纆,是用來捆自己,還是捆長毛呢?真是天意渺茫,難以猜測。正在疑慮之時,康福氣息喘喘地推門闖了進來:「大人,長毛已衝破羊棧嶺防線,我保護你離開祁門。」 說話間,王荊七已將棗子馬牽過來。棗子馬大聲嘶鳴,幕僚們紛紛圍攏,大部分人的肩上都背著包袱,有的連鞋襪都未穿上。看到這一片混亂場面,卜卦給曾國藩帶來的一絲希望早已化為烏有。他沖著荊七吼道:「誰叫你牽馬來的?你們都走吧,我今天就死在這裡了!」 「大人。」康福走前一步,「情況已萬分危急了,不走不行,請大人上馬。」 曾國藩仍坐著不動,心裡如同有千百個鼓錘在敲打,碎零零,亂糟糟。楊國棟、彭壽頤都來勸:「大人,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曾國藩環顧四周,見幕僚們都用哀求的眼光望著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緩緩地說:「國棟,你帶眾人走吧,我最後離開。」 一句話剛出口,幕僚們立即如鳥獸散去,七手八腳地忙著搬運行李。曾國藩將王世全送的劍從牆上取下,放在書案上,然後穿好朝服,微閉雙眼,任外面吵吵嚷嚷,亂作一團,他木頭似地坐著,已作了最後的決定:一旦長毛沖進屋,就立即以劍自裁。康福、王荊七在一旁急得團團轉,不知如何是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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