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曾國藩②野焚 | 上頁 下頁
一四


  「小聲點!」曾國藩如同被嚇了一跳似的,忙揮手制止。六弟這一句氣概雄壯的話,不僅沒有引來大哥的讚賞,反而使得見面時的濃烈親情消失殆盡,代之而起的是滿腔的惱怒:正是因為違背了原定的打仗方案,才招致這一場空前的慘敗。精銳被消滅,進軍皖中的大計徹底破產,前途困難重重,作為全軍的統帥,他所承受的壓力有多巨大呀!他真想把六弟大罵一頓,甚至抽他兩耳光,以發洩心頭的這股鬱悶之氣。但他沒有這樣,只是呆滯地望著溫甫,也不做聲。曾國華見大哥對他的話沒有反應,又再說了一遍:「大哥,過幾天我就回湘鄉招勇如何?」

  「溫甫,你太不爭氣了!」望了很久之後,曾國藩終於忍不住慢慢地吐出一句話。

  「大哥,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迪庵和死去的兄弟們,我有罪,罪孽深重。我要重上戰場,殺賊贖罪呀!」曾國華從心底裡發出自己的呼喊。他深知自己的過失太大了,大哥的這句輕輕的責備,不足以懲罰,他倒是希望被狠狠地杖責一百棍。

  「唉!」曾國藩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六弟的痛悔沖淡了他心中的怨怒,一股憐憫之情油然而生。眼下的處境,溫甫自己是一點不明白呀!他能出現在大家面前嗎?全軍覆沒,唯獨自己的弟弟、負有直接責任的副統領生還,曾國藩怎麼向世人交代?怎麼向皇上交代?沒有溫甫的陣亡,哪來的「一門忠義」褒獎!溫甫雖破壞了進軍皖中的大計,卻又為曾氏家族掙來了天家的曠代隆恩。帶兵打仗的曾國藩,是多麼需要這種抵禦來自各方猜忌的榮耀身分啊!它的作用,要遠遠超過溫甫再募的五千湘勇!如何處置這個意外生還的弟弟呢?

  既要不負聖恩,又要讓他繼續活在世界上,曾國藩的腦子在苦苦地盤算著。

  見大哥久久不語,曾國葆勸六哥:「莫這樣急,你現在身體很差,無法帶兵,回家休息兩三個月後再說。」

  「不!」曾國華驀地站起來,堅決地再次請纓,「大哥,你就答應我吧!」

  曾國藩苦笑了一下,將桌上那頁《母弟溫甫哀詞》文稿拿起,遞給曾國華說:「溫甫,可惜你早在一個多月前便死在三河了。」

  曾國華接過哀詞,看了一眼,一把扯碎,笑著說:「那是訛傳,我不是好好地在這裡嗎?」

  「不,你早死了。」曾國藩重複了一句。看著大哥那張變得嚴峻冷酷的臉孔,分明不是在說笑話,曾國華頓時心涼起來,冒出一股莫名的恐懼。

  「大哥,你為何要說這話呢?我沒有死,沒有死呀!」曾國華淒慘地喊起來。

  「不要喊!」曾國藩威嚴地止住,口氣中明顯地含著鄙夷,曾國華立時閉了嘴。

  「哀詞你可以撕掉,皇上的諭旨你能撕掉嗎?」曾國藩從櫃子裡將內閣轉抄的上諭找出來。曾國華一看,臉刷地白了。

  「三河戰敗之後,迪庵的遺體很快找到,我等你等了二十多天,一直沒有消息,派人查訪也未找到,只能斷定你已死。全軍覆沒,你身為迪庵的副手,也只有戰死沙場,才能說得過去。我因此上奏皇上,說你已壯烈殉國。」曾國藩緩慢而沉重地說著。曾國華看得出,大哥在壓抑著心中的巨大痛苦,聽到最後一句話,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大哥繼續說:「天恩格外褒獎,從優議恤,不僅追贈你為道員,還賞叔父從二品封典。我日前已申明,叔父大人早蒙賞從一品,請求加恩紀壽及歲引見,想必會蒙俯允。尤其是因你之殉國,皇上御筆親書『一門忠義』四字,我已命家裡制匾懸掛黃金堂上。這是曠代殊榮,足使我曾氏門第大放光輝。你現在要生還回家,我將如何向皇上交代,我們曾氏一家如何向皇上交代?」

  「請大哥再向皇上拜折,敘說我生還緣由,請收回一切賞賜,行嗎?」曾國華試探著問。

  「你說得好輕巧!」曾國藩瞟了六弟一眼,不悅地說,「欺君之罪,誰受得了?」

  「這不是有意的。」曾國華分辯。

  「縱然不是有意的,但天下人都知道你曾國華是殺身成仁的偉男子,皇上是優待功臣的仁義之君。現在又上折說你未死,豈不貽笑天下!此舉將置皇上於何地?」稍停一下,曾國藩沉痛地說,「溫甫,當『一門忠義』的金匾從黃金堂取下時,你想想看,那會使我曾氏家族蒙受多大的恥辱!」

  曾國華又起一陣冷顫,他完全沒有想到,事情竟有這般嚴重。沉吟良久,他問大哥:「如此說來,我今生已不能再帶勇殺賊,報仇雪恨,顯親揚名了?」

  「不能了。」曾國藩輕輕地答。

  「好吧!」曾國華下了最大的決心,「我明日就布衣回荷葉塘,躬耕田畝,課子讀書,了此一生。」

  「荷葉塘你也不能回。」

  「這是為何?」曾國華害怕起來,難道當一個廝守妻妾兒女的普通老百姓也不成?他簡直不能理解。

  「哎,溫甫,你今年三十六歲了,怎麼還這樣不曉事?」曾國藩皺著眉頭說,「三河戰敗,湘鄉縣幾乎是家家喪親,戶戶招魂,他們明裡不說,心底裡誰不把迪庵和你恨得要死。總是你們無能,才招致他們失去親人。你若跟著他們一起戰死,我曾氏全家尚能略感心安。你現在又未死回家,你有何面目見家鄉父老?且我湘勇歷來最恨從敵營中逃回來的人,你說是自己逃回來的,誰為你作證?鄉親們會說你害得兄弟們死去,自己又投敵乞命。到那時,千夫所指,只怕你曾溫甫會無病而亡吧!」

  貞幹本想替六哥說幾句,聽了大哥這番話,嚇得不敢再開口。

  「帶勇不行,回家不行,難道我真的要去死嗎?」兄弟三人相對無言默坐良久,曾國華絕望地吐出一句話。

  「溫甫,你想到哪裡去了。」曾國藩起身,走到六弟身旁,溫存地拍著六弟的肩膀,細聲說,「你是我的親兄弟,大哥怎麼會叫你去死。大哥為你想了一條生路,不知你情願否?」

  「請大哥明示。」曾國華已完全無主見了,唯有仰仗大哥。

  「陳廣敷先生,你還記得嗎?」

  曾國華點點頭。

  「前幾個月,他來到蔣市街與我會晤,告訴我離開湘鄉後,就回廬山黃葉觀隱居。你去投奔他,拜他為師,後半生你就在黃葉觀作一道人。陳先生是一個超脫塵世的人,你可以把事情的原委都說給他聽,他不會怪你的,也不會張揚出去。你看如何?」

  曾國華禁不住一陣顫慄,眼淚唰唰地流了下來。這個功名心極重,人世欲望極濃的曾六爺,聽說後半生將要與黃卷青燈為伴,與古木山猿為友,心如刀絞,但反復想想,覺得現在已無路可走,只得勉強答應:「大哥,你讓我悄悄回一趟荷葉塘,見見叔父大人和壽兒再去吧!」

  「溫甫,休怪大哥不通情理,你委實回不得家,趁著天黑趕快離開此地,不要讓人看見了。過段時間,我要貞幹回家一趟,將實情告訴叔父大人,再安排他們去黃葉觀與你相會。平定長毛以後,大哥再到黃葉觀去看你。」曾國藩說著說著,不覺流下淚來。國華抱著大哥淚如雨下,貞幹也在一旁抽泣。

  曾國藩吩咐貞幹不要驚醒廚子,悄悄地盛些冷飯給國華吃了,又收拾幾件衣服,拿出一百兩銀子來給他。然後,雙手抱著六弟的肩膀,嗓音哽咽,好一陣才說出四個字:「兄弟珍重!」

  國華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點頭,戀戀不捨地離開了軍營。

  待六弟走後,曾國藩又關起門來,與滿弟密談了很久。第二天,貞乾親自去三河戰場尋找六哥遺骸。二十多天后回來了,後面還跟著一具棺木。一到軍營門口,貞幹便放聲大哭起來,引得勇丁們紛紛出來觀看。貞幹走進屋,哭倒在大哥面前,高叫:「大哥,六哥的忠骸找回來了,可惜沒有了頭!」

  「你是怎麼找到的?不會認錯吧!」曾國藩驚訝地問。

  「哪裡會錯!莫說四肢還在,就是燒成灰,我也認得出。」

  曾國藩撫棺痛哭,一邊叫人打開蓋板。曾國藩見躺在棺材裡的那人除無頭外,四肢都尚完好。他拉開死者的左褲腳,看到一道三寸長的疤痕後,立即喊起來:「溫甫,你到底回來了,大哥找你找得好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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