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夏完淳 | 上頁 下頁
二三


  「父親不會。」夏完淳喃喃地自言自語。

  「什麼不會?」夏淑吉問。

  「父親不會的,很多人都不會,我們也不會。」

  完淳站起來,望著姐姐悲痛的面容:「我們都會死的,不死的,也許只有這滾滾的流了幾千幾萬年的長江水和這高高的天空,還有這片土地。」

  回到家中後,完淳默默收拾父親的遺稿、遺物,父親敘述明亡後一連串變故的《倖存錄》使他的心為之一動。一年多來的所見所聞、軍旅生涯、毀家紓難、國亡父死真所謂「無限傷心夕照中,故國淒涼,剩粉殘紅。金溝禦水自西東,昨歲陳宮,今歲隋宮。

  往事思量一晌空,飛絮無情,依舊煙籠。長條短葉翠濛濛,才過西風,又過東風」(《一剪梅·詠柳》)

  逝者已矣!犧牲的不止有自己的父親,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的人。然而生命可貴,他雖然熱愛父親,也理解父親,卻並不贊成自殺行為。一年來,他見過了太多人為保全清白而結束自己的生命。他敬重他們,卻不贊成他們。像史可法那樣在戰鬥中拼到最後一息,才是這個少年人心中最好的歸宿。

  深秋時節很快來臨了。這時江南各地義軍幾乎都已潰敗,形勢進入了低潮。清軍的強大使不少躲在家裡觀看形勢的明朝官員士紳出來開門迎附,阿諛奉承,甚至為虎作倀,幫助清軍鎮壓人民,搜尋逃亡的義軍人士。夏家的情況非常危險。而這時的夏家,由於清軍的追捕,田地的喪失及夏允彝的死,已經弄得一片破敗,境況蕭條。親戚朋友中,死難的死難,變節的變節,過去那些爭相與他們交往的人,如今見到夏家人都遠遠地躲避,惟恐被牽連進去,更有甚者,還到清軍處密報夏家藏身之處,幸好有人及時通知,夏家人才逃避了一死。面對這鮮明的今昔對比,完淳不勝感慨,正所謂患難見人心,「當年結客同心者」,今天卻是「滿眼悠悠行路人」(作者注:《寄荊隱女兄》)。「金釵十二,珠履三千」,卻已是「淒涼千載」(作者注:詞《燭影搖紅·辜負天工》)。他不免感歎「露下天高腸欲斷,秋來客散孟嘗門」(作者注:《樓頭口號》)。正如魯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所說:「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

  雖然不在殘酷的戰場,但這日常生活的無形磨煉也給了夏完淳以極大的鍛煉。他不再是個「少不更事」的熱血少年,而是行事沉穩,思慮縝密,眉宇間似乎少了點瀟灑的英氣,卻多了些老成的沉鬱。對於豪傑之士甚至綠林中人的俠肝義膽,他也擺脫了傳統的輕蔑意識,對他們不但讚賞,而且認為要匡救天下,必須求助於這些人。他在《遇盜自解》中慷慨陳辭:「浪跡烽煙獨此身,天涯孤客淚沾巾。綠林滿地知豪客,寶劍途窮贈故人逢人莫訴流離事,何處桃源可避秦!」這就是戰爭,它使一個人在短時間內脫胎換骨,它使璞玉迅速成為晶瑩的寶石,使羽毛未豐的小鳥轉眼成為展翅高飛的大鵬。它如大浪,淘汰著泥沙,也成就著真正的亂世英雄。

  一天深夜,秋雨連綿。完淳正要就寢,忽聽得有人輕輕叩著院門。他警覺地披衣走到院中,輕聲問:「誰?」

  「少爺,是我,你看我把誰帶來了?」是老僕夏順的聲音。完淳急忙打開竹籬院門,夏順閃進來,激動得鬍子都在籟籟顫抖:「你看他是誰?」

  在夏順的身後,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此人穿著僧侶的衣服,頭戴一頂遮雨用的破草帽,借著月光,可以看到在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一雙明亮的眸子閃著堅毅的光。

  完淳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激動得似乎心臟都停止了跳動:「老師!」

  陳子龍抓住完淳的肩膀,聲音也微微顫抖:「存古!」

  完淳就像一隻離家多日的小鳥一樣,撲進了老師的懷抱。

  夏順在一邊也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完淳把老師讓進屋裡,用紙遮上窗戶,點燃小油燈。燈光下,他看見老師的臉異常地黑瘦,剛硬的鬍鬚佈滿臉膛,然而那奕奕的眼光還是如此明亮,甚至更加懾人,平日裡能「籠罩千人」的意氣也仍然那麼風發。在陳子龍的眼裡,那個眉目飛揚,舉止風流的夏完淳也變了,變得沉靜、肅穆,似乎如海的感情都被埋在了心底,露在外面的,只是嘴角邊淺淺的皺紋和淡淡的微笑。師徒兩人都很激動,但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凝視著對方,萬語千言盡在這眼光的對視中傾瀉無遺。

  直至燈芯漸漸暗淡下去,二人才如夢初醒。完淳撥亮燈芯,問:「老師,這幾個月你在哪裡?我們天天都在掛念著你呵。」

  陳子龍低沉地說:「自兵敗後,因為祖母年事已高無人奉養,我便帶著她老人家寄居在水月庵裡。外面的形勢很不好,我和大家都失去了聯繫,幾次險些被抓。後來風聲稍小些,本想出來尋找你們,卻又因祖母有病,不能成行。上個月祖母去世,我這才帶著她老人家的靈樞又回松江,借著出家人的身份出來悄悄活動。我在細林山裡造了間草屋,以此作為據點,準備再圖大業。現在我和閩西的唐王隆武爺和浙東魯監國那兒都通了聲氣,也許日後還能大幹一場。」

  「那太好了!」完淳興奮不已,「我在這裡無法出力,可憋壞了。」

  陳子龍看看完淳:「存古,你爹的事,我都知道了。」說完,一串淚水從他佈滿血絲的眼中流出,「我對不起他,沒有來為他送葬」

  完淳急忙抓住老師的手:「不,老師你有苦衷,我們都明白。爹一直都把光復的希望寄託在你身上,他不是個斤斤計較的人,你應該明白。他看重的也不是這些。」

  「我知道。」陳子龍鄭重地點頭,「眼下祖母已去世,我孑然一身,無牽無掛,終於可以把全身心都投入匡救天下之大業中去了,我不會令夏公失望的。」

  「老師,我和你一樣,國難家仇,不得不報。此身已不屬￿我,而屬￿天下人。老師,有什麼事情,你就吩咐我做吧!」

  陳子龍拍拍完淳的肩:「存古!你爹有你這樣好的一個兒子,夫複何求!」

  第二天,陳子龍在夏完淳的指引下悄悄來到夏允彝的墓前,將自己寫的《報夏考功書》焚於墓前,文中回憶了當年自己年輕時,年長12歲的夏允彝是怎樣提攜自己,使自己側身上流,又是怎樣在做人上循循善誘地教導自己的;當二人同時考取進士,身處兩地為國盡忠時,又是怎樣「相去二千餘裡,歲月之間,垂傳不絕,互相警勵立德立功」的。他哭歎:「安得如師友如足下者!」如今這被世人並稱為「陳、夏」

  的一對好友仙凡相隔,夏已去,陳獨存,正如「匠石輟巧於郢人,伯牙絕弦于鐘期(前一典故出自《莊子》,後一典故載於《列子》,二者都抒發了一種知音難尋的感慨。)」,怎不令人涕泣如雨!他陳述自己後死之故,不為偷生,只為複國。勢已如此,只有向前而已!

  師徒二人在墓前焚化了悼文,靜坐良久。昔日的師友、父子,如今已是人鬼殊途。不知何時才能在天上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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