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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凝神片刻之後,潤麒也認出喊他的人來了。這不就是朝思暮想的姐姐嗎?這不就是從小領著我玩,好搔我癢癢、和我情同手足的姐姐嗎?這不就是我那昔日花容月貌的姐姐嗎?這不是我那昔日一人之下、萬民仰止的「皇后」姐姐嗎?昔日如瀑布般的披肩長髮,如今已不足二寸長,似一窩茅草胡亂地堆在頭上,昔日如秋水般流波蕩漾的眼,如今大而無神;昔日白裡透紅的容面,如今是顴骨突出,下巴尖尖;昔日豐滿苗條的身材,配上什麼衣服都恰到好處,如今卻同蘆柴棒一般,裹在一襲空闊的裙子裡。不,這不是我的姐姐;是,這就是我的姐姐。否定、肯定,最終還是肯定,這就是我的姐姐,你就是變化再大,我也認得你呀。「姐姐。」潤麒真想脫口喊出他多年來掩藏在心底的珍貴的字眼。但一想起皇帝的禁令,再想想自己今後的前途還和皇帝緊緊地拴在一起,到了嘴邊的字又咽了回去,潤麒又最後看看姐姐一眼,那眼神有遺撼,有抱歉,亦有哀怨,隨即在婉容期待的目光中轉身離去。

  此時的婉容真是欲哭無淚,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理呀,潤麒是我的親弟弟呀,他都不理我,我該怎麼辦呀?但誰又能回答她呢?

  就在婉容悲苦無告的時候,溥儀帶著最貴重的珍寶和溥傑、毓嵣、毓嵒等幾個家族人員及李國雄等隨侍在馬達的「隆、隆」轟鳴聲中逃走了,把「皇后」和「貴人」等一批人通通扔在那「滿朝邊境」的荒郊野外而不管不問了。

  溥儀臨行前告訴大家說,一到日本,稍事安排,即使不派飛機,也要安排火車來接留守的人們,因此大家都在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望著飛機抑或火車的到來。婉容早已斷了對未來和前途的幻想,歷史給予她的教訓使她麻木不仁,她順從地聽任擺佈,似乎既沒有高興,也沒有痛苦;既沒有欲求,也沒有希望……

  「福貴人」李玉琴盼望之餘,則按照溥儀教會她的開始吃齋念佛,求菩薩保佑她父母身體健康,求菩薩保佑皇上平安無事;求菩薩保佑早息兵災,人民享太平;求菩薩保佑她和皇上早日團圓。

  這幾樁心願,李玉琴一天不知念多少遍,一樁也沒求來,反而她們的安全感也沒有了。

  溥儀走後第三天,「行宮」的日本門崗便撤了。一個最突出的問題就擺在了主事的「六爺」溥儉和隨侍嚴桐江面前,如何確保偽帝宮和偽宮內府留守人員、特別是皇后婉容和福貴人李玉琴的安全,萬一「皇后」和「貴人」有什麼閃失,那他們可真吃不了兜著走,正當他苦尋對策、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一聲「報告」打斷了溥儉的思絮。

  一個下人神色慌張地跑到溥儉面前。

  「六爺,不好了,不好了!」

  「什麼事,快點說。」

  「是……是這樣的,有……有幾個山民像不懷好意,在……在這附近來回遊動。」

  「什麼,山民在附近遊動,走,看看去,凡是男的,都帶上傢伙。」

  這一次溥儉表現得滿果斷,沒有像聽說日本人闖進帝宮而趴在地半天不起來。於是,有著一身武功的嚴桐江手裡拎著駁殼槍走在最前面,其他人手中也拿著各式長槍。短槍緊隨其後,溥儉作為這裡的最高負責人被夾在中間,一行人虛張聲勢地走向「行宮」的外面。果然,不遠處有十幾位山民像在尋找什麼似地來回搜索著。熟悉這裡地形的山民看他們來的一行人,知他們是從日本人辦的礦業公司方向而來,但卻是中國人,這使山民們糊裡糊塗。溥儉、嚴桐江一行人見山民手裡只拿著木棒,好像也沒有什麼惡意,他們也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犯我,我也不惹你。雙方相持了一會兒,山民們首先撤回,溥儉他們也無功而退。原來,這是山民們在搜查、沒收日本人的東西,山民們認為日本人的東西都是剝奪中國人的,不應該讓他們帶走。喪失了昔日威風的日本人,再也不是騎在東北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的主子了,而是一批喪家的落水狗,他們不得不東躲西藏,據說還出現了有的日本人躲到山上去,怕孩子哭,把孩子捂死的慘劇。

  一場虛驚,使本來已提心吊膽的主事溥儉和嚴桐江更是如履薄冰,他們決定為安全起見,把婉容和李玉琴搬到眾人聚居的丁字樓中,也講不得等級身份的排場了。

  在丁字樓中,婉容和李玉琴對門分住,婉容在東邊,李玉琴在西邊,中間隔著一道扒門。在婉容房裡備兩個太監,其中年紀大的姓王,年紀小且最喜歡婉容的姓劉,另外還有兩位傭婦服侍。李玉琴房裡也有徐媽和丫環敬喜小心服侍著。

  說來也許令人難以置信,李玉琴入宮後曾和婉容共同度過二年半的宮廷生活,她們竟沒得到一次見面的機會。平時,李玉琴住在同德殿,而婉容住在緝熙樓,各不逾界。儘管李玉琴也曾向溥儀要求過要對主子盡盡義務,侍候待候皇后,但溥儀以各種藉口搪塞過去了,就連逃難的路上,溥儀也把她們完全隔開。皇后婉容于十一日黃昏在兩個太監和老媽子的陪同下,先行前往長春車站,而李玉琴則于午夜時分隨帝宮最後一批人員逃離。如今她們終於在一起,王琴想:最起碼我有個強壯的身體,我能為皇后做點什麼呢?不是說皇后經常因大鍋飯不合口味而發脾氣嗎?我這房裡有現成的炊具,我給皇后做點小灶吧。

  「不行。」李玉琴轉念想道。「皇上討厭皇后,我竟要給她做好吃的。這不是違背《二十一條》嗎?」李玉琴轉念又想:「皇上整天教我念佛經,講的不都是救苦救難,大慈大悲嗎?皇上不是連蒼蠅、蚊子都不讓打嗎?而皇后畢竟是個人,她有病,精神又不正常,還處於這個困難時候,我給她做點好吃的,也是積德行善,菩薩一定不會見怪。」

  想著想著,李玉琴跪了下來,雙手合十禱告起來:皇上你不要生氣,我只按佛經的精神行事的,我是聽從菩薩的旨意的。

  「做!」李玉琴最終下定了決心。

  4

  「做什麼呢?」李玉琴又犯了愁。想來想去,李玉琴決定做自己最拿手的包餃子。

  「嘭、嘭」,李玉琴開始了剁餡,又精心地放上各種調料,細心地包,出來的餃子就像一個個工藝品,李玉琴邊包邊禱告:菩薩保佑,但願皇后主子能夠喜歡,他願皇后能夠吃個飽,但願皇后吃了我做的飯,身體能夠好起來。

  不大一會兒,一碗熱氣騰騰的「煮餑餑」(即餃子)做好了。看著一個個精緻的餃子,李玉琴仿佛看到了菩薩在向她微笑致意,她不住地念道:「但願皇后主子喜歡。」

  「王公公,給。」

  「什麼?嘔,煮餑餑,貴人告辭,謝謝貴人。」王太監不住地說。

  王太監轉身離去不久,就聽王太監說:「主子,這是貴人給您做的,您試試好吃不。」

  看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這可是好長時間沒見過的了。皇后接過來,也沒有了大家閨秀的雅相,一口一個地吃了起來,邊吃邊不住地讚歎說:「好吃、真好吃。下次再讓她給我做。」福貴人聽了,心裡是無比的愜意。

  就這樣連續做了多日,也有碰到皇后脾氣不好的時候,她吃飽了就糟塌,邊吃邊吐,底下人想揀點剩下的東西吃,都不行。那太監又免不了向李玉琴訴苦:「皇后主子的『月錢』很少,我們跟著皇后主子什麼好處也沒有,氣到是受了不少。別看您是貴人,萬歲爺對您的恩典可比對皇后好,連底下的人也跟著沾光。」

  其實,李玉琴也是有苦難言,她是一個一文不名的窮貴人,平時吃穿都有規定,也是過年、節及過生日時,皇上才「賜」點東西,且多數是玩具,偶爾有珠寶或首飾什麼的,從來沒有錢,況且李玉琴家裡又窮,也得不到一點接濟,這讓李玉琴的內心大為不安。從「新京」逃難出來時,被褥、衣服、布料、繡花枕頭及玩具、書帖和首飾等屬￿李玉琴也總共只有四、五箱子,其中除二十幾件首飾和幾冊好版本的書帖之外,再沒有幾件值錢的東西了,但李玉琴又去向誰訴苦呢!

  一天,福貴人李玉琴正在房裡和徐媽拉家常話,那邊皇后聽著了,便問太監:「那邊是誰在說話?」

  「回主子,那邊說話的是給主子做煮餑餑的福貴人。」

  聽了小太監的回答,皇后道:「快,讓我看看她。」

  婉容此時已孱弱得不能站立,在兩個太監的扶持下,她走向福貴人的房間。

  門打開了,李玉琴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聽到太監報「皇后主子來了」,她驚訝得目瞪口呆。在她的腦中,皇后不是如花似玉,也是清清秀秀;可是現在看到的,是一個骨瘦如柴,人不人、鬼不鬼的形象。她目光呆滯,眼圈紫黑,眼角堆著眼屎。二寸長的頭髮豎立著,上面沾滿了灰土和雜草——看樣子人們只給她剃頭,而不給她洗頭了。她身上穿著舊睡衣,污漬斑斑,已經看不出是什麼顏色了。她腳上掛著雙破鞋,腳面上的灰,黑黑的已是厚厚的一層,可以看出,鞋裡還有濃血。

  萬分震驚之余,李玉琴迎上前去道:「給皇后主子請安。」

  婉容笑了笑,露出汙黑的牙齒,莫明其妙地道:「挺好,挺好!」

  只幾分鐘,婉容便站不住了,太監忙扶她回房。

  一天,一名蘇聯軍官帶著兩名士兵來到大粟子溝的「行宮」。行宮的崗哨是溥儉、嚴桐江花了大錢從一夥雜牌軍那裡請來的一隊士兵,這些士兵都歸順了蔣介石,行宮的安全就由他們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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