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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皇帝宣讀退位詔書的時間非常短促,大約只用了兩三分鐘左右,這同當年溥氏宣讀滿洲同對美、英兩國宣戰詔書及建國十周年詔書,顯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滿洲帝國崩潰」這一歷史事件,竟然在一瞬之間,而且是荒山野嶺中草草了結。舊清朝的宣統皇帝、而今的滿洲國皇帝溥儀,突然之間從萬民景仰上的神的地位上跌落下來,變成一介愛新覺羅·溥儀了。

  念完了「退位詔書」的溥儀「皇帝」,稍稍穩定了情緒,略略向前彎下了他高高的身體,透過他的高度的近視鏡片,巡視一下眼前神色各異的群臣,又補充說:「本人基於日滿一德一心之大義,現在退位,希望各位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如有幸長生在世,想必還有能再見的機會吧。」

  話一講完,就離開了桌子,從左首走到諸位大臣的前面,首先在最年長的張景惠面前伸出了細長的右手。

  溥儀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大臣們誰都明白,這是他要和大家握手告別。張景惠用他那雙久已不拿槍而變得柔軟而厚實的手掌,緊緊地用力地握住了溥儀的手,老淚頓時流了下來,經極力控制,才未哭出聲來。於是,溥儀又走到其他的每個大臣面前,相互握手,幾乎所有的人都哭了,有的不管旁邊是否有人,盡情地流著淚,有的一聲不響地埋下頭,有的悄悄地用手捂上臉,姿態雖然各異,但都已陷入了難以形容的感慨之中。

  當溥儀走到滿洲國前興農部大臣于靜遠的面前時,發生了出人意料的情況,於靜遠——滿洲國建國功臣于沖漢的長子,當時正值壯年,四十五、六歲,是大臣中最年輕的一個,不知怎麼想的,對溥儀伸出來的手,只予輕蔑的一瞥,就把雙手轉到背後去了,目光越過溥儀的雙肩,注視著掛在後面牆上的老掛鐘,像一個驚嘆號,為這短暫而又讓尷尬的退位儀式劃上了一個終止符。

  溥儀從一九三二年「屈就」滿洲國執政,一九三四年,重登九五做了滿洲國的皇帝,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深夜在深山老林裡的大栗子溝第三次「退位」,他「執政」、「皇帝」一共幹了近十四年,這其間並非有一天真正地掌握過實權,無非是日本統治中國東北的傀儡,是當代中國的一個最大的,徹頭徹尾的漢奸賣國賊,但日本畢竟不時還需要它,而今天退位的溥儀就如同一個被扔在深山老林裡的無家可歸的野狗,他的地位一落千丈,迅速地降到了張景惠、臧式毅等人之下。

  退位儀式結束後,日本方面的山田乙三大將、祭祀府總裁橋本虎之助、「帝室御用掛」吉岡安直等人迅速離去。不用說,山田乙三大將是去料理各個戰場的結束事宜了,橋本虎之助從此不再經常抛頭露面。吉岡安直卻沒有息影山林,而是繼續操縱著溥儀,甚至滿洲國的事宜。

  張景惠、臧式毅和溥儀握手而別,剛走出礦業所那間日本式的六席大的辦公室的大門,老淚還掛在腮邊,從黑影裡走出一位關東軍大佐軍銜的軍人,迎面攔在二人面前:「二位稍候,吉岡將軍有請。」

  「什麼?吉岡將軍有請。」二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異口同聲地問道。

  「是的,吉岡將軍有請。」來人極其認真地重複了一遍。

  「什麼事?」

  「這個,我不知道,請二位快點走吧!」

  日本帝國主義雖然投降了,在中國人民面前是戰敗者,在世界反法西斯人民面前是失敗者,但在張景惠、臧式毅他們面前還是主子,還是勝利者。他二人不得不乖乖地跟在這位日本大佐後面朝吉岡的住處走去,但那二人的心裡如同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難道吉岡是要把我們二人抓起來作為溥儀的替罪羊,交給中國人民審判?抑或把我們二人抓起來送到日本,殺人滅口?二人越想越不敢往下想,越不敢想越是要想。

  二人忐忑不安地來到吉岡的住處前,遠遠地就見吉岡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前。二人的心稍稍安了點,但轉念一想,如果吉岡笑裡藏刀呢?二人不由得又緊張起來,但事到如今,也不能做縮頭烏龜,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前去,極盡諂媚他說道:「將軍安好!」

  「好,請,有勞二位,請進。」

  二人走進屋內,還沒能睜開眼來,一個熟悉的、令二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灌入二人的耳鼓:「張總理,臧議長,二位好,請坐。」

  原來,任國務院總務廳長官武部六藏,這位和張景惠多年朝夕相處,實際上是張景惠的頂頭上司的日本人早已等候在此。

  「武部長官好。」二人同時說。

  「大家都不要客氣了,請隨便坐。」吉岡和顏悅色他說。

  待大家坐定後,吉岡用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盯視了張景惠、臧式毅二人片刻,又看了武部一眼,開口說道:「我們今天這裡沒有外人,我們就直話直說用中國話說叫做『打開窗戶說亮話』,我們今天請二位到此,是要和二位商量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二位知道,自從滿洲國遷都以後,滿洲國政府一分為二,而留守『新京』的那部分人不僅位不高,而且望不重,同時人心思亂。『新京』方面發生了一些極不應該發生的事情,社會秩序混亂,既不利於滿洲國,也有損於大日本帝國的形象。因此,為『新京』,的安全計,我們想請二位不辭辛苦,回到『新京』,負起維持治安的重任。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人聽著吉岡的這番話,真如同天上掉下個餡餅。二人尋思道:如若我們回去,組織個維持會什麼的,負責地方治安,等那蔣介石來接收,我們不又成了「中華民國」的代表,說不定我們將來不僅不會是罪人,反而還是功臣呢!二人聽到吉岡的問話,立馬說道:「我們願意聽從將軍的安排。我們願意為地方治安的維持效犬馬之勞。」

  看著二人如此「積極」,吉岡露出了滿意的笑意:「為了使二位能儘快地回去,並儘快地展開工作,同時考慮二位的實際情況,我已作了如此安排,臧議長正值壯年,多勞累一點也算不了什麼,我想請臧議長和武部長官乘飛機先回去。」

  「好,我同意。」臧式毅忙不迭他說。

  「張總理年近古稀,再加上近日來的輾轉流徙,身體恐怕吃不消,我想請張總理稍事休息再回去。」吉岡轉向張景惠說。

  「不,我不同意。我雖已年近七十,但身強體壯,想必將軍一定知道,子牙八十,方才披掛相印,廉頗七十,尚能披堅執銳,況且我作為滿洲國的總理多年,為了日滿親善,一德一心,雖然未有多少建樹,但也盡了犬馬之勞。對於『新京』的實際情況多有瞭解,轉為熟悉,易於開展工作。至於臧議長嗎,並沒有做多少實際工作。」張景惠為了自己的利益,也顧不得同僚之誼,當著日本人的面就攻擊起臧式毅來。

  臧式毅也非等閒人物,十餘年前就被溥儀看中,大有取代鄭孝胥擔任國務總理之勢,只是沒有得到關東軍的首肯,張景惠才當上了總理,臧式毅馬上反擊道。

  「張總理作為一國國政的最高負責人,皇帝雖說已退位,但也應該扈從皇帝左右,及時處理各種大事,還是應該我先回去。」

  看著二人爭執不下,一直沉默不語的武部六藏開了口:「依我看,還是張總理說的在理。張總理對實際情況瞭解較多,易於開展工作,因此我建議,吉岡將軍,您調整一下您的安排,就讓張總理和我一道首先飛回『新京』。」

  「好,就照你說的辦吧!請二人回去儘快準備,越快越好!」吉岡說道,同時也是下了逐客令。

  來時的二人可謂心往一處想,但走時的二人就心思各異了。取得首先回去資格的張景惠,來不及多說一句話,迅即飛奔回家,見了老婆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婆,又要發財了。」

  退位後的溥儀想到最多的就是今後的出路問題,他想了幾種方式。

  繼續跟日本人嗎?想來十四年,自己雖貴為「執政」、「皇帝」,但始終也沒走出日本設好的牢籠一步,完全成為日本人的玩偶,今後,那日本人還不更把我不當一回事嗎?我能有好日子過嗎?

  如果落入蘇聯軍隊手中,現在蘇聯和日本處於戰爭狀態,我又是日本人的奴才,那說不定真會像吉岡所說的那樣「後果難以設想」,不行。

  如果落入共產黨、八路軍之手,聽說共產黨專門殺富濟貧,抗日最積極,最恨漢奸賣國賊。天哪,我溥儀不是中國的頭號漢奸,賣國賊嗎?我有一百條小命,也要完蛋呀。不行。

  如果落入蔣介石手中呢?情況也許會好些,聽說蔣介石也和日本人勾結,蔣介石的軍隊還有那麼多「曲線救國」的呢?還是不行,蔣介石可是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政治流氓,說不定蔣介石會把我送上祭台,以抬高他自己的身價。

  思來想去,竟無一條好的去路。比較一下,還是去日本稍微好一點,我畢竟還給日本人效勞那麼多年啊,難道日本人能不講一點情意嗎?正在這時,突然一個人走了過來,溥儀像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稻草,來人乃祭祀府的神官中島信之,手中捧著天照大神象徵的三件神器的二件——一面鏡子(禦靈代)、一塊玉,唯獨缺少一把小刀即所謂的「神劍」(禦汰刀)。

  溥儀迅即走向前去,向中島信之行了九十度的鞠躬禮。

  「請問中島君,總裁哪裡去了?」

  「我也不知道,自從退位儀式結束,橋本總裁就把三件『神器』中的『神劍』留在我身邊,禦鏡和寶玉交給我捧持,我再也沒有見到橋本總裁,你找他有何貴幹?」

  「我要找橋本,我要告訴『親邦』日本人,天照大神是我溥儀請來的,我不能讓天照大神因我而蒙難,我還要親自把天照大神的三件『神器』送還日本,親自送到天皇手中,請你一定轉達我的意願。」

  「好,我一定代為轉達。」

  還未等中島代為轉達,吉岡已經自己找上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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