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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聽了李國雄半晌的絮絮叨叨,溥儀這才慢慢地睜開了雙眼,用一種異常恐怖的眼神看了看李國雄,像突然有了主心骨似的,口氣也不像是皇帝似地說了句:「李國雄,你可來了……」

  李國雄見皇上老爺子沒有責怪的意思,忙趨步上前,雙手扶起溥儀,輕聲說道:「老爺子,沒受驚就好。現在空襲警報已經解除了。請老爺子起駕回宮吧!好生好生休息一下。」

  溥儀喉管裡輕輕地「哼」了一聲算是回應,然後吩咐李國雄說:「你去照看一下『福貴人』她們吧,讓『二嫫』陪她們回去吧。」

  「二嫫」,即王連壽,溥儀的奶媽,溥儀吃其奶一直到九歲。溥儀小時搗起蛋來王爺拿他沒辦法,師傅們無可奈何,但只要「二嫫」慢聲慢語地幾句俗語俚語一說,溥儀就溫馴得如同羔羊一般,他們雖然不是母子,但卻比母子有更深的情,溥儀被逐出宮後,王連壽曾一度失散,後溥儀在滿洲做皇帝後,又千方百計地打聽到王連壽的下落,把她接到皇宮,直到後來王連壽死於偽皇宮。

  溥儀吩咐完畢,扶了扶近視鏡,理了理晚禮服,便起身離開了。王連壽扶著「福貴人」李玉琴也跟在溥儀身後向外走去。即將走到門口,「二嫫」回身向李國雄使了個眼色,李國雄會意了。

  李國雄在二嫫的授意下開始尋找皇后婉容。他沿著走廊來到防空避彈室的第三室,剛一推開門,室內那淒慘的景象把那自小生長在宮中不知經過了多少人間未遇慘像的李國雄也驚得目瞪口呆。只見婉容那昔日如同瀑布般的黑髮此時被剪得短短的,且淩亂不堪;昔日穿上淩羅綢緞現出美妙曲線的身段,此時卻被一襲折皺肮髒的紅色睡袍包裹著,形同乾屍;昔日如同嫩藕般,能夠給人以無限遐想的一雙美足,此時卻沾滿污垢赤裸著,昔日豐滿無比,此時瘦骨嶙峋的身軀半躺在室內灰色的地毯上。皇后躺在地上時而翻過身「咯」、「咯」地傻笑,時而又左右擺頭,時而又用那蘆柴棒似的手揉搓著頭髮,時而又用那瘦弱的手捶打著地板,「呸、呸」地吐著唾味,嘴裡還不住地含混不清地念叨著:「今天鬧鬼了,今天鬧鬼了。那些大壞蛋,那些膽小如鼠的傢伙,不就是幾聲『鬼嚎』嗎?不就是幾聲公雞叫嗎?就沒命地跑,就跟沒了魂似的,就嚇破了膽,鑽那些鼠洞,連老祖宗都不要了,連老祖宗都不顧了……今天鬧鬼了……鬧鬼了。」

  說著說著,她便伸出那蘆柴棒似的手,從上向下猛地抓去,每抓一把,口中就念念有詞:「抓鬼了!抓鬼了!」

  看著眼前如此慘狀的皇后婉容,看過宮中多少人間悲劇的李國雄,也不免動了惻隱之心,憐憫之感油然而生。他輕輕地來到婉容身邊,壓低著聲音說:「主子,我是李國雄,我是李國雄呀,那幾隻『大公雞』。已經被我們趕跑了。主子,與『二嫫』起駕回宮吧。時間長了,要著涼的,身體要緊啊!」

  婉容聽到呼聲,猛地抬起頭,睜大了那兩隻呆滯失神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李國雄,胳肘支在地毯上,身軀在地毯上艱難地移動著,口中還不住地聲嘶力竭地喊道:「李國雄,李國雄是什麼東西?!出去、出去,你這個鬼!你就是鬼,抓鬼啊!」

  她邊說邊竭盡全力支撐起身子,瑟縮成一團,朝黑暗的角落中躲去,似乎要尋個老鼠洞鑽進去。

  「主子,你別怕,你別怕,我是李國雄,我是國雄呀!主子,您回宮吧!」李國雄盡可能輕柔地說。

  婉容似乎被這輕柔的聲音所感動,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李國雄,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然後側身貼著牆壁,旋風般地跑了出去。李國雄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搞得措手不及,不知如何處理才符合自己奴才的身份。

  望著旋風般而去的皇后婉容,李國雄陷入了痛楚的追憶和思索。

  昔日那美麗、端莊、風采怡人的面容,如今已變得蒼老、惟悴,麻木不仁;昔日那泉水般甜美的聲音,如今已變得嘶啞、低沉,如斷了弦的琴;昔日那婷婷玉立、曲線天成的身段,如今已變得枯瘦、佝僂……刹那間,李國雄的眼前,出現的仿佛是街頭流浪的瘋婆,那剪掉了鬢髮的禿頭,那呆滯的眼神,那瘦臉上流淚後的淚痕,那齠齪的雙腳,那瘋狂的笑聲……李國雄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搖頭自語:「昔日的『皇后』不見了,美麗的『皇后』不見了,她全變了。」

  正在自言自語的李國雄,忽然聽到避彈室門口有人傳呼:「李國雄,上邊讓你給嚴胖子(即嚴桐江,負責司房的隨侍)打電話,讓他馬上到近侍處取槍,然後每人發一支。」

  李國雄簡單地回應了一聲,走出避彈室。此時天已放亮,經一夜折騰的李國雄,一夜未能合眼,疲憊不堪,但經外面的涼風一吹,睡意全無。望著經過初次空襲的長春城的街道,雖然還沒有給人滿目瘡痍的感覺,但他分明感到蘇軍正逼近「新京」。想著避彈室中的皇上與皇后,特別是皇后婉容在他腦海中留下的印象,他心中突然湧出了一種不祥的、悲涼的預感:偽滿洲國快要完蛋了,日本關東軍也快要完蛋了!」

  八月九日清晨約五時許,按照日本主子的意思,長春的日偽電臺正式對外廣播了蘇軍越境的消息,然後又反復廣播軍樂曲,那純粹是為了拿「雄壯的歌聲」去刺激那萎靡不振的士氣。然後,無論那軍樂聲是多麼的「雄壯」,那些身在「滿洲」的日本兵士以及偽滿的日偽官員再也提不起精神來了。他們的面容上充滿了痛苦的表情,完全沒有料到日本武運的末日竟這樣快地來到了。儘管偽滿的廣播裡三令五申讓人們保持鎮靜,但長春街上開始出現了三三兩兩的馬車,滿載著日本人的行李物品向市外駛去。這自然是為求生而逃難的。

  經歷首次空襲而折騰半宿的「康德」皇帝此時剛進入夢鄉,自然無從知道這讓人難以預料的一切。

  但到了上午九時許,緝熙樓上西前間的那台電話驟然間響了起來。按照慣例,這台電話在這個時刻是不會響的,因為按溥儀的作息時間,他這時正在酣睡,誰敢來這樣不識趣地驚憂「聖體」呢?但這次電話不僅響了,而且長時間地鳴叫,直到把溥儀弄醒。被驚了好夢的溥儀不耐煩地拿起話筒,但電話中傳來的消息卻讓溥儀皇帝的惺松的睡眼睜大了許多。

  「陛下,皇軍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此時正在由大連返回『新京』的飛機上,回來後馬上要到皇宮,向皇帝陛下通報重要情況,請陛下作好準備。」原來,這是關東軍司令部打來的電話。

  「是。馬上準備,請到同德殿。」

  溥儀選擇在同德殿接見,也不知是為了躲避空襲方便,還是為了在這緊急關頭,向其日本主子表明其無論何時都要和其日本主子「一心一德」的忠心。

  溥儀不得打破作息規律而提前起床。洗漱完畢,在隨侍的侍候下開始進餐,儘管此時的早餐和往常一樣的精美豐盛,但溥儀僅味同嚼蠟地吃了幾口,就傳令撤了下去。

  飯後的溥儀皇帝踱步走向同德殿。溥儀無意間抬頭向天空望去,整個「新京」城上空晦暗昏黃,不時地有成團的烏雲乘風翻滾,有的似兇猛的野獸,互相追逐,互相廝殺;有的似蟒蛇,互相擠纏、擰作一團;有的似乎張開血盆大口,向偽官方向狂奔而來,似乎要把皇宮一口吞下去。這使得溥儀皇帝那顆本來就充滿疑懼,篤信神靈的心更加害怕,腳下不由得加快步伐奔向同德殿。頃刻間,雷電交加,大雨滂沱,夾雜著狂風的大雨猛烈地抽打著同德殿的黃色琉璃瓦頂,沖刷著瓦當滴水處「一心一德」的字樣,似乎老天爺也要嘲弄這不肖的「天子」,要讓那代表著屈辱的「一心一德」變成「離心離德」。整個天地間風聲、雨聲交織在一起,雲氣、水氣混濁著,萬事萬物都籠罩在灰濛濛之中。同德殿也仿佛在暴風雨中震顫、搖七晃動著,康德皇帝的寶座也似乎搖搖欲墜。

  中午時分,滂沱的大雨仍沒有停息的意思,繼續不停地下著。那每絲雨都好像鞭子無情地抽打著溥儀的心,那瘦弱的身子縮在禦上顯得更為憔悴了。

  「笛,笛……」

  隨著幾聲在雨中顯得沉悶嘶啞的喇叭聲,有四輛深灰色的小轎車冒雨駛進偽皇宮的同德殿,在同德殿前門的滴水簷下停了下來。只見從轎車裡鑽出一群軍人打扮的日本人,走在前面的矮小枯瘦的老頭兒,就是剛從旅順飛抵「新京」的日本最末一位關東軍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將,昔日的山田乙三,個子雖然矮小,但手握那指揮千軍萬馬的權力,再加上一雙鷹隼般的眼,還是給人一種不怒而威、殺氣盈面的感覺,但今日卻顯得神情沮喪。剛下轎車,山田乙三猛地打了個趔趄。如果不是身邊的隨從眼疾手快,那山田乙三非要倒在水中變成個落湯雞不可。山田乙三大將後面緊跟著就是外號「秦大耳朵」的秦彥三郎,再就是「帝室御用掛」吉岡安直,以及其他隨行人員。山田乙三等人匆匆走進同德殿大門,來到「候見室」,未作停留就由一位侍從武官導行,經「廣間」東行,登上三層鋪著紅色毛毯的大理石臺階,進入了皇帝的覲見室。

  早已等候在覲見室的溥儀皇帝正昏昏欲睡。他坐在覲見室的正面的沙發式「御座」上,那張憔悴的面容不時地流露出恐懼不安的神情。他見到山田乙三等人走進覲見室的大門時,竟顧不得例行接見時的禮儀,以往那種雖說是主子和奴才之間,但那表面上還表演著的相互客套、寒暄的場面這時都不見了。溥儀只是在「御座」上稍微欠了欠身上、臉上艱難地擠出一絲無奈而又痛苦的笑來。此時的山田乙三儘管面臨著的是即將到來的敗亡,還是要在奴才面前表現出主子的氣勢來,還未等落座,便以命令的口吻說道:「皇帝陛下,蘇聯政府背信棄義片面撕毀條約,大日本皇軍不得不與蘇聯軍隊開戰。蘇軍憑其高度機械化的大兵團部隊,強大的、密集的炮火,強行推進,速度迅猛異常,對皇軍大大的不利。目前,皇軍如固守南滿,將影響到整個東亞聖戰的大局,不利日滿親善。為此,從全域考慮,皇軍準備放棄新京,放棄新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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