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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溥儀從張作霖那裡回到張園,羅振玉迎上來。溥儀道:「張作霖給我磕了頭,請我到奉天去呢。」

  羅振玉想說什麼,但是見了皇上這麼高興,便沒有再開口:皇上必定在這裡住下去等機會,現在不會再談出洋的問題了。

  婉容到了天津猶如被拋到沙灘上的小蝦又被浪潮卷回了水裡。成年後,她的大部分時光是在這裡度過的,她慶倖自己飛出了紫禁城那個籠子。

  溥儀為婉容請了英文教師,是天津英文文法學校的教習任薩姆女士。沒過多長的時間,婉容已能用英文閱讀並寫一些淺近的文章。任薩姆女士在教她英文的同時又用種種動人的詞語描述著西方貴婦人的生活。

  「皇后,」任薩姆女士道。「您應當有自由的生活,出入上層社會的聚會,到名貴的珠寶店選擇首飾,牽著小狗在沙灘上或綠草地上散步。皇后,您應當出入一些社會性的事業聚會,發表演講,去剪綵,等等。您還應有一座或幾座別墅,在那裡度假或度週末,在國外也應有您的住處。噢,尊貴的皇后,您如果是到了巴黎或倫敦,那該是怎樣一種情景呀——皇后,東方最古老最偉大的帝國的皇后,最美麗最有修養又有著高貴血統的皇后,記者們會整日追逐您,您的照片會出現在最有影響的報紙上……」

  婉容在天津獲知她選為皇后的時候,就曾夢想過種種高貴的生活,但大多已成泡影。現雖被驅出宮,逃到天津,但是周圍的人們,特別像任薩姆這樣的西方女士都對她充滿了羡慕,她又陶醉在自己的尊貴的名份之中,她現在的生命似乎就是為「皇后」這一名份而存在,不然,無數個『臥看牽牛織女星』的夜晚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忍受的。

  這是園中的一方荷塘,荷花已落,菱香溢漫。婉容漫步池邊,忽覺夏去而秋至,不由想起「低頭尋蓮子,蓮子清如水」的詩句,心裡一陣惆悵,想到《紅樓夢》中的香菱的人名,不覺真地用心去嗅這菱的香味,果然這香味讓人神清氣爽,倦念頓消。可是一會兒,紅塵難舍,忽又想起明天是七月七日的七巧節,這是個美麗的節日,是所有的情人們夢牽魂繞的節日。可是婉容想到自己夜夜都是衾被獨臥,夜夜都是種種幻想中了卻自己強烈的欲念,便硬是不去想它,她也不再看這荷塘,不再想花落為菱的故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可是,那裡的荷花總也忘不掉,她歎息了好久,想:荷花落而為菱,那正是她的高貴處、賢德處,她的美德還是眾人瞻仰的。她不免更喜歡上了周敦頤的《愛蓮說》,自號愛蓮,提筆在手,寫了一篇《荷花賦》:「荷花色豔而嬌,迎風欲舞,清氣芬芳,俱一種愛美姿態。且其全體皆有宜於人:從其根至其梗、至其葉、至其花、至其實,皆成藥品。妒者謗其過豔,知者贊其德純。多才而色豔,所謂『出污泥而不染』,此非德乎?且其全體皆可入藥,此非才乎?收余何福,每當晨起或當夕陽欲墮之時,扶小環,持蕉扇,徘徊于竹陰荷塘前。或歌一曲陽春白雪,或歌一曲泛彼柏舟在彼中河,或歌一曲夢裡不知身是客……」

  「『好一個夢裡不知身是客』,下面該是或歌一曲『輕羅小扇撲流螢』了吧?」

  婉容回頭一看,原來是文繡站在自己的身後,道:「哪有偷看人家文章的。」

  文繡道:「我就是不看,也知道皇后寫的是什麼,我連皇后的心也看得一清二楚。只是這文章,開頭是李漁的,後來才情發於中,不能自抑……」

  「比不上淑妃才高八斗,有詠絮的文思,有七步的敏捷。」

  文繡道:「我說的是真心話,沒想到皇后倒計較起來。其實,我們何嘗不『同是天涯論落人』呢?哪一個不是『深夜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幹』?」

  婉容的筆掉在桌子上,一會兒,又哭道:「淑妃,皇上憂國思民,難顧上兒女私情,花前月下,我們都是理解的,等到『雄雞一唱天下白』的時候,我想我們會有『魚戲蓮葉間』的愜意的。」

  文繡看了婉容很久,見她玉白的臉色微微透出青光,明眸中蘊一絲陰涼,卻說出上面一番話來,不由心裡升起一股涼氣,笑道:「皇后,明天是七巧節,咱們到天津許多日子了也沒出過這門。明天皇后就帶著我們去街上逛逛。」

  「什麼!」婉容驚訝的道,「淑妃和皇上說好了?」

  「哪有的事,皇上從來不到我那裡去的。所以我今天才來央皇后去請皇上,明天出去看看。」

  「好吧,」婉容道,「這個時候皇上忙,我們晚上再和皇上說。」

  「哪能是『我們』?而是皇后晚上和皇上說。——我告辭了。」

  第二天,溥儀的心情很好,道:「皇后,淑妃,今天我滿足你們的一切願望。」

  「那麼好吧,咱們到義利公司去,在那裡以後再去中街。」婉容要當嚮導。

  「皇上,」日本軍部的便衣道,「到義利公司是可以的,我們可以保護皇上、皇后、淑妃的安全,可是中街是天津衛最熱鬧的去處,為皇上的安全考慮,還是不去那裡吧。」

  溥儀看了看婉容,婉容不自然地笑了笑道:「那就以後再去吧,不過,我們可以到一家意大利餐館吃正宗的西餐。」

  「這個可以,在租界裡總是較安全的。」那個便衣道。

  「就這樣吧,」溥儀命令道,「祁繼忠和李玉亭隨駕前往。」

  「嗻。」

  婉容瞟了一眼李玉亭,見他已是身材偉岸,劍眉朗目,筆直口方,棱角分明,長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在一群日本便衣的簇擁下,皇上一行來到義利公司的珠寶店。

  「皇上,我要這掛鑽石項鍊,」婉容叫道。

  溥儀走過去,一位小姐也已過來,道:「我們經理馬上就到,我們知道貴客是皇上和皇后淑妃,全公司都非常榮幸,請皇上和皇后、淑妃隨意挑選。」

  「我就要這掛鑽石項鍊。」

  「好,皇后,我替您戴上試試看。」那位小姐為她戴上,笑道,「好像專為皇后定做的似的,別人戴了,真是糟蹋了這項鍊。」

  「買下!」溥儀道。

  婉容並不取下來,就戴在了脖子上,她的感覺好極了。

  文繡道:「我也喜歡那項鍊。」

  服務小姐道:「淑妃娘娘真如天仙下凡一般,戴了這項鍊,越發神光照人。」說著她已給文繡戴上。

  此時白白胖胖的經理已經走來,遠遠地就說:「皇上、皇后、淑妃光臨本店,這是本店萬年的榮幸。皇上,在下就把這兩個翡翠戒指奉與兩位娘娘了。」

  「哪能這樣收下,我們買就是。」溥儀道。

  3

  「這就是皇上看不起草民了。」

  那位小姐已給後、妃戴上。

  婉容總覺得自己比文繡要高貴一點,怎能她有什麼文繡也有什麼?總要再買一樣東西才好,於是又在那裡仔細看了起來。

  溥儀已為自己挑了鑽石別針和鑽石戒指。

  經理道:「皇上的袖扣也應該是鑽石的呀。」

  「好吧,就再訂一套鑽石袖扣。」

  「看樣子皇上特喜歡西裝,在下以為,西服的料子還是我們英國的好。」

  「是嗎?」

  「這還用說嗎?——皇上,在下和莊士敦博士可是老相識了,他手裡的文明棍都是我們店的。」

  「那好吧,再訂一個文明棍。」

  「皇上有沒有訂一份雜誌?」經理問。

  「什麼雜誌?」

  「就是專表現西方上層社會穿戴飲食住行的《老爺雜誌》。」

  「我沒有訂。」

  「這就是莊師傅的疏忽了。皇上,每一期的雜誌,今後我都派人送去。」

  「那就多謝了。」

  經理又道:「本店還有新進的德國蔡司廠出品的眼鏡,這是全世界中最高貴的,皇上不要一架嗎?」

  溥儀在這邊買東西,婉容和文繡則在那邊仍看著珠寶。

  忽然,婉容覺得自己的臀部被誰碰了一下,回頭一望,見是皇上的貼身侍衛祁繼忠剛走過去。看著他的背影舉止,好像是無意的。婉容便又埋首看那寶石,看著看著,總覺自己的屁股上麻蘇蘇的,一直癢到骨髓,便又向祁繼忠看去,祁繼忠這時轉過身來,婉容這才覺得天天見著的這個隨侍很漂亮,與李玉亭相比他是另一個風格,眉清目秀,圓腮潤唇,手指白皙修長。「和李玉亭的名字調換一下就好了。」婉容心道。她便向溥儀走去,有意地看了祁繼忠一眼,祁繼忠並沒有看她,只道祁繼忠是無意間碰了她。

  「皇上,我看那塊鑲鑽石的瑞士金表很好,我買一塊吧。」

  「當然!當然!」經理道。「皇后,在我們西方,李小狗的手腕上必有一塊金表。」

  從義利公司出來,一位英國人忽然來到溥儀的汽車前道:「皇帝陛下,看樣子您對天津不太熟悉,在天津這地方,惠羅公司和隆茂洋行才是最具實力的,物品才是最地道最上乘的。」

  「不會吧,我可是有嚮導的。」

  「恕在下直言,若是皇上有嚮導的話,恐怕他只是對許多年前的天津是熟悉的。」

  「請問你是誰?」祁繼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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