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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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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士敦換上中國的袍服頂戴後,隨宮中護軍和內務府官員前往宮中。一行人走得很慢,路口的人漸漸多起來,到了天安門附近時,街上人群擁動,莊士敦這行人只好且停且行。 大街上響起了響徹雲霄的口號聲:「誓死爭回青島!」 「還我山東!」 「懲辦賣國賊曹陸張!」 一張傳單塞進莊士敦的馬車,莊士敦見上面寫著:「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同胞們,起來吧,外爭主權,內除國賊,中國存亡,在此一舉了!同胞們,起來呀!」 遊行的人轉向東交民巷的時候,才過午門。 溥儀坐轎來到毓慶宮,周圍是王爺、貝勒爺和師傅們,鎮國公載澤和在民國做議員的溥倫也站在溥儀的旁邊。 不久,莊士敦來了,走進毓慶宮,向皇上三鞠躬,皇上便起立,從座位上走下來和莊士敦握手。 「辛苦了。」皇上道。 「臣願為皇帝陛下效勞,以後侍奉左右,定當竭盡弩鈍。」 這個中國皇帝並沒有拘于禮儀而走下來和莊士敦握手,給莊士敦留下強烈印象。皇帝體格強健,發育良好,風度翩翩,又謙遜平和。 莊士敦的官話讓溥儀大吃一驚,他以為洋人都是吐史嚕嚕的難懂的話,可是眼前的這個洋人的話,比朱益藩師傅的土官話好懂得多了。 溥儀微笑道:「你是蘇格蘭人,在英國最著名的牛津大學畢業的,是嗎?」 莊士敦道:「回陛下,是的,臣對皇帝陛下崇敬已久,皇帝陛下對微臣如此關懷,臣銘感於內,謹謝皇帝陛下聖恩。」 「我想你是個學問淵博忠於職守的人。」 「臣一定恪盡職守。」 「你下去吧。」 莊士敦退了出去,溥儀換下朝服,又在原來的位子坐下來。這時,莊士敦又走進書房,站在中央,溥儀則起身離座,向莊士敦鞠了一個躬,道:「秉承師傅教誨,我定當兢兢業業!」 「回座吧。」莊士敦道。 莊士敦拜皇帝以及溥儀拜師禮畢,眾人退去,朱益藩陪坐在莊士敦的旁邊,於是莊士敦開始了他在皇宮中的第一節課。 許多天日子過後,人們頓時改變了對洋師傅的看法。 陳寶琛有一天驚喜地對皇上道:「沒想到莊師傅學問如此淵博,對中國的經史子集了如指掌,其人品也稱得上是彬彬君子。」 有了陳師傅的這種品評,王公們很高興,都認為載濤極富眼光與遠見,而端康太妃在宮中的地位則更突出了。 溥儀漸漸地發現,這位高大挺直的師傅並不是像原先人們描述及自己想像的那樣令人害怕。他手裡並不拿什麼「打人的棍兒」,也沒有什麼「八字鬍」。讓溥儀感到不舒服的,是時常盯著溥儀的那雙藍眼睛。 莊士敦師傅腰板挺直,胸脯始終挺著。溥儀真地懷疑莊師傅的衣服裡有鐵架撐著,於是有一天,不自覺地盯著他的腰板和胸膊看了好半天。 「皇上,我穿這袍褂不合體嗎?」 「不不不,莊師傅。」溥儀連忙道。 「那麼是我這外國人穿這身衣服很滑稽,是嗎?」 「不不不,莊師傅。」 「可是皇上已盯著這身衣服看了老半天了。」 溥儀笑道:「莊師傅,你們衣服裡有鐵架子嗎?」 「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莊師傅的腰板為什麼總是這麼直挺呢?」 莊士敦哈哈大笑起來,笑了一會兒,道:「這是我們英國人所要求做到的『風度』。在英國,對男人的昂首挺胸的要求,就如你們中國對女人行不搖裙,笑不露齒,總是要含胸低眉的要求一樣。」 溥儀笑道:「我原先還以為你們洋人的腿總是直的,你來了以後,才知道你們的腿也是能彎的。」 莊士敦忽然不笑了,一臉嚴肅,道:「皇上,臣以為你們中國在科學上是愚昧的,不願意向外國學習是現在落後的根源。比如你的看法,在英國,連小學生都不會有,因為他們知道人體的結構,知道這些結構、功能,全人類是一樣的並沒有什麼區別。」 「可是你們挺直的身子和中國人就是有所不同。」 「皇上,這是由中國的文化、中國的禮教給中國人造成的行為習慣。我是崇拜中國文化的,但是中國文化對人們思想的禁銅,對人們行為的束縛,是可怕的。這種可怕的致命之處在于,這種文化的毒素猶如空氣一樣,無臭無味,人們看不到,而每天都呼吸著它。」 「空氣有毒嗎?」 「皇上,臣不是說空氣有毒,而是說文化的形態猶如空氣一樣,能呼到它,卻看不到它。」 「空氣是風嗎?」 莊士敦道:「空氣不是風,風是空氣的流動。皇上,對宮中及王公子弟的教育,臣是極為贊成的。現在你們中國,也開辦了許多學堂——這是先帝光緒極力主張的,學堂裡有代數、幾何、物理、天文、地理,等等知識,可是這些最重要的知識,在中國並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而在皇上這裡和王公們的家中,則根本就不加理睬,這是非常錯誤的。」 「我在報上也知道有這些知識,也看到報上有呼籲學習這些知識的文章。我很想學習這些知識,我更想到宮外的學堂裡去,可是……」 「我能理解,」莊士敦道,「傳統殺人,我記得有一篇小說叫《狂人日記》,表達過中國傳統文化『吃人』的觀點,皇上雖貴為天子,可是卻無可奈何,甚至更受到傳統文化的桎錮。」 「莊師傅能教我那些學堂中的知識嗎?」 「我是贊成這樣的,呼籲這樣的,——我盡力而為吧。說實在的,這些知識,我一個講起來,就不怎麼能深入下去,也不會全面。」 莊士敦對皇上渴求知識的精神極為欽佩,他想,這個少年就要進入青春期,在愚昧和庸碌氣氛的包圍中,在充滿虛假、自私、盲目自大的環境中,在那些太監、王公們的畸形人格的影響中,紫禁城的這個孩子的心靈能不受污染嗎?他的人格會不受侵蝕嗎? 顯然,皇帝的身心都已開始受到損害。 莊士敦認為,皇帝最應該擺脫的,是他身邊的成群的太監——這些畸形的人,這些令人作嘔的人,這些人幾乎成了皇上的惟一同伴,那麼皇上會成長為什麼樣的人! 這樣想著,猛然回頭,正看著一個太監站在身後看著自己,腦後拖了一個黃巴巴的辮子,莊士敦嫌惡到了極點,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漲紅了臉,忿忿地對溥儀道:「皇上,內務府這樣對待我是很不禮貌的。為什麼別的師傅上課沒有太監,唯有我的課要一個太監站在那裡?我不喜歡這樣!」 剛才還是和風細雨,突然之間雷電交加,溥儀對這個外國人又害怕起來,道:「內務府這樣做是為了照顧師傅,這樣怎會妨礙師傅呢?」 「他在我後面老是盯著我!這是對我的不信任!我要向徐世昌總統提出來!我是徐總統請來的!」 第二天,王爺和內務府商量了一番,又問了幾位師傅,幾位師傅肯定了莊士敦的人品,於是內務府便把站立值班的太監撤掉了。 陳師傅道:「既然漢語課有陪讀,英文課為什麼沒有陪讀呢?有了陪讀,不必設一個太監站在那裡好嗎?」 大家一致同意這個看法,最後議定讓載濤的兒子溥佳作陪讀。 這一天,宣統皇帝下了一道上通:「著溥佳內廷行走,伴讀英文,賞在紫禁城內騎馬。」 載濤帶著溥佳前往宮中,一路之上,還忘不了千叮嚀,萬囑咐。載濤領著溥佳先到尚書房,又到了妻事處,再由內務府帶到了養心殿。溥佳側身進入殿內,向寶座上的皇上行了一個跪安禮,接著又跪在地上。 載濤道:「皇上,奴才帶領溥佳叩謝皇上天恩。」 說罷摘下官帽,放在地上,叩了三個響頭。溥佳也照父親這麼做了。 「伊力。」溥儀道。 於是載濤、溥佳戴好官帽,側身退出養心殿。之後,溥佳又在父親的帶領下到四位太妃處謝了恩。 第二天,溥儀照樣坐著金頂明黃的轎子來到毓慶宮,「吃吃吃」的聲音過後,仍然是一大群太監的簇擁。 聽到「吃吃吃」的聲音,溥佳退過一旁,溥儀則進入書房,坐北面南,莊士敦向他行了鞠躬禮,溥儀起立注目,這就算是回禮。君臣師徒兩人坐下後,溥佳才進來。 溥儀這才仔細地看溥佳,見他穿長袍馬褂,戴官帽,腳上是粉底皂靴,腰間系一根帶子,是杏黃的。溥佳向他皇上請了跪安,然後背南面北而坐。有太監過來,接過溥佳的帽子,溥儀頓時大吃一驚:溥佳留著一個和莊士敦一樣的分頭,辮子則是假的,掛在官帽上。 莊士敦已經念起了英文,溥儀也就把目光收回來,溥佳則覺得皇上的臉如木刻似的,沒有一點表情,也沒有一點變化,內心裡七上八下,腦子裡一片空白,連ABCD也記不住了。「快點下課吧!快點下課吧!」溥佳在心裡不斷念叨著。 終於下課了,莊士敦道:「溥阿哥的頭就是好看,比那些『豬尾巴』好看多了。」 溥儀臉一紅,莊士敦覺得自己失了口,忙道:「我只是看著那些人頭上的辮子彆扭,至於有些人,比如皇上,辮子烏油油的,很密很健康,卻是很好看的。」 「莊師傅別說了,不要掩飾你真實的想法,你不是說中國人說話沒有西方人說話直率嗎?為什麼你今天說話卻拐彎抹角,怕是受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了吧?」 莊士敦張口結舌,第一次在皇上學生面前露出窘相。 「莊士敦師傅,這辮子有什麼作用?」溥儀嚴肅地道,「你作為旁觀者,可以毫無諱言的談一談。」 「皇上,留髮式只是表明個人的風格。像中國這樣,把辮子當成一種思想的標誌,當成大清的標誌,是荒唐的。我不否認,為了保持個人的某種喜好、個性而留辮子;但反對將它作為時代或思想的標誌,就是這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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