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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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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最高興的人是張謙和,隆裕大後殯天后,張蘭德便攜億萬家財到天津租界去過逍遙日子去了,這宮中的權威,也就數張謙和最高,若皇帝復辟,身為萬歲爺宮中的總管、萬歲爺的啟蒙罕達,其地位之尊崇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張謙和的臉上總是掛著笑,有時在睡夢中,還能把自己笑醒。他瞅皇上的時候,能盯著看一個時辰都不眨眼,目光中溢滿了快意。 博儀當然也萬分高興,自從人宮,他從沒有見宮裡人這樣快樂過——從沒有見宮裡人因自己、因他皇上受到大總統的尊寵而這樣快樂過。 陳寶琛依舊是笑眯眯的,仍然是那句說了無數遍的話:「優待條件載在盟約,為各國所公認,連他總統也不能等閒視之。」 待袁世凱向博儀寫了報告,陳師傅本該更是滿心歡喜,可是臉上卻顯出凝重的神色。溥儀在毓慶宮見師傅這樣,問道:「陳師傅,這兩天王爺和世續為什麼這樣高興?」 陳寶琛道:「就老臣所知,世續去問了袁世凱,問了他恢復舊業的事,袁世凱說:『大哥你還不明白,那些條件不是應付南邊的嗎?太廟在城裡,皇上在紫禁城怎好搬進頤和園?再說皇宮除了皇上,還能叫誰住?』世續把袁世凱的這些話和王爺說了,所以王爺這些天也非常高興,督促皇上的學業更緊了。」 是的,載灃這些天對兒子的復辟雖有懷疑,並不像其他人那樣高興的昏了頭,但是他對袁世凱也產生了一定程度的幻想。 溥儀卻很鄭重地問道:「怎麼我見師傅的臉色卻凝重起來?」 「這個……」 「師傅還是覺得我年紀小,不該和我講政務嗎?」 「皇上雖年在幼沖,但英明過人啊……」 皇上見陳寶琛又想回避話題,道:「陳師傅有什話就直說,忠君直諫麼。」 「皇上英明。」陳寶琛道。「明天我拿來幾份報紙給皇上看看再說吧。」 第二天,陳師傅給皇上帶來幾份報紙,這在宮中可是禁物。 「皇上,老臣只是想讓皇上明白些時局,別無他意。」 「陳師傅就放心說吧。」 「皇上,這份《時報》這樣寫道:大總統令梁士治、曾彝進轉告國民黨中的一些人說:『現在看透孫、黃除搗亂外別無本領。左又是搗亂,右又是搗亂,我受四萬萬人民託付之重,不能以四萬萬人之財產生命,叫人搗亂!自信政治軍事經驗,外交信用,不下於人。若彼等能力能代我,我亦未嘗不願,然今日誠未敢多讓。彼等若敢另行組織政府,我即敢舉兵伐之!國民黨誠非盡是美人,然其美者,吾力未嘗不能平之!』」陳師傅停了一下望著溥儀撲閃著的眼睛,又說道:「事後果然平定了孫文的什麼『二次革命』,但他反對平定孫文的『二次革命』,老臣以為,卻是為了他自己的獨裁,皇上,你看這份《大陸報》——」 皇上接過報紙,陳師傅指給他看的是袁世凱接見上海《大陸報》記者彌勒的談話—— 彌勒問:主張何種政體? 袁:自以共和政體為主張!蓋共和既已告成,而又欲適用他種政體,其愚孰甚! 彌勒:近有人評論總統並不實心贊成共和,擬複君主制,有是事乎? 袁:予知此種謠傳自不能免;然既為公僕,豈能逃誹謗乎!此種問題當留之以待後人之解決。餘既為民國辦事,必當盡餘之能力,以求民國之成功!倘有破壞之危險,決非自餘而生,必由於一般暴徒以破壞國家為主義者也。 彌勒:有人謂總統欲仿效拿破崙,信乎? 袁(笑):餘欲為華盛頓,非拿破崙也。華盛頓為歷史中最有名人物,建造自由國,餘何故欲為拿破崙而不為華盛頓乎! 彌勒:現在中國最要之事為何? 袁:對內外均以和平。此為最重要之事。—— 陳寶琛道:「由此看來,袁世凱對我們好講自己是大清舊臣的話,而對外,卻總是擁護共和的。而且他說『最要之事』是『和平』,可是卻用兵對付國民黨。雖然是孫文這個匪徒先說要進行什麼『二次革命,武力討袁』的,但在此之前,中原、山東及江浙貴湘乃至兩廣雲南,袁世凱都已做好了武力統一的準備。我說這些話,不知皇上能不能聽明白,就是:雖然孫文之匪理應得到討伐,但是袁世凱對孫文之徒一向是欺騙著行事的。他對孫文欺騙,對我們也不一定不這樣。皇上年紀幼小,不知道袁世凱在先皇時的所作所為,像我們這些老臣,對他,就不能不存有疑心了。」 「只有陳師傅和我講一些事,太后、太妃、王爺是從來不講這些事的。」 「皇上也應該知道一些這樣的事。前些日,陳師傅又拿出幾份報紙,指著一個照片說:『這個人叫宋教仁,是他提出把同盟會改為國民黨的。這是他被暗殺的照片,暗殺的人,皇上看這報上說的很明白,是袁世凱指使的,袁世凱指示趙秉均以國務院名義發出的通電上說:『……滬上發現一種監督政府、政黨之裁判機關,宣告未教仁、梁啟超、袁世凱、趙秉鈞、汪榮寶等罪狀,特先判決來教仁之死刑,即時執行。』袁世凱、趙秉鈞顯然是要混淆視聽,可是後來案子越來越明白,趙秉鈞再也脫不了關係,皇上想一想袁世凱是怎麼做的——」 3 皇上搖了搖頭。 「先是兩個嫌犯武士英、應桂馨都不明不白的死了,連國務院總理趙秉鈞也七竅流血暴斃——顯然,他是被毒死的。」 小溥儀渾身哆嗦著。以前他只是抽象地把孫文、黃興等當成妖魔鬼怪,還不太令他害怕,今天看了照片,看了報上的這些消息,聽了陳師傅的這些解說,心一陣陣地抽緊,真正明白了天下還有這樣可怕的事,還有這樣可怕的人,他對「人」有了比較具體的認識。 看著皇上的臉色陣陣發青、陣陣發白,陳寶琛道:「皇上,老臣今天不該講這些,更不該給你拿這些報紙來看。」 「陳師傅,今後天天拿這些東西給我看。」 陳寶琛大吃一驚:「恕臣不奉聖旨,我今天拿這些東西進宮,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皇上怔在那裡,陳寶琛也怔在那裡,都不說一句話。 恐怕只有陳寶琛和皇上兩個人心神不定地靜觀時局,紫禁城裡的人個個心花怒放。有的傳言,不久就會「日月重光」,宣統帝會重登大寶。 紫禁城外也是一片喧囂,有的傳言鐵良回到北京,和日本浪人組成了一個什麼「黨」,準備在北京起事,扶宣統帝複位。有的說袁世凱大總統見民國共和政體沒有一點好處,百姓也看不出民國和大清有什麼好的地方,倒是越來越亂,倒不如恢復大清,袁總統便準備廢民國恢復大清,扶宣統帝即位,他才不會把這個功勞讓鐵良那夥人搶去呢。 一時宣統帝要重登皇位之說充塞了整個北京城。 這是1914年的11月間。袁世凱在辦公室裡指著肅政使夏壽康的呈文對他心愛的二兒子袁克文說:「你看看這篇文章,應如何處理。」 袁克文接過呈文,見文章的題目是《嚴行查禁復辟謬說》,袁克文把呈文看了一遍,想了一會兒,道:「爸爸,現在是殺一殺這股風的時候了。我以為,聲討復辟之說要大張旗鼓,把它和亂黨放在一起討伐;同時,爸爸要在此時顯出在中國中流砥柱的作用。」 「好,這些事情你來安排一下吧。」 袁克文到了內務部,當日,內務部把造謠復辟列為「重大內亂案件」,通飭各省及京師警察廳迅速查辦,步軍統領立即傳訊國使館編修宋育仁,宋育仁成了這股風頭的替罪羊。 次日,參政院召開大會,旗籍參議員蔭昌、聯芳、寶熙、增韞、趙爾糞五人和其二十多個參議一道要求政府對造謠復辟的即參照刑事內亂罪,從嚴懲治。 接著,各省將軍紛紛發出通電,聲討清室復辟的邪說是亂黨百出之詭計,是孫文、黃興之流的陰謀,其險惡用心,國人不可不察,而孫文之徒的嘴臉,也已暴露無遺。現在,只有在袁世凱大總統的統帥下,方能保有中國之穩定發展。總統之雄才大略,維持大局可遊刃有餘;總統之治國,輿論人心,同聲悅服,中國之安全,實惟大總統一人是賴之。 在社會各團體都發出聲討之後,袁世凱才發表講話,道:「應全國軍民的請求,本大總統已下令申禁復辟邪說。此等狂瞽之談,度倡言者不過謬托清流,好為議論,其於世界大勢如何,國民心理奚若,本未計及,逞顧其他。豈知現當國基未固,人心未靖之時,似茲謬說流傳,亂党得益肆浮言,匪徒且因以煽惑,萬一蹈暇抵隙,變生意外,勢必至以妨害國家者,傾覆清室。不特為民國之公敵,並且為清室之罪人。惟本大總統與人以誠,不忍遽為誅心之論,除既往不究外,用特佈告中外,咸使聞知。須知民主共和載在約法,邪說惑眾厥有常刑。嗣後如有造作謠言,成著書立說及開會集議以紊亂國憲者,即照內亂罪從嚴懲辦。」 紫禁城又陷入極度的恐慌之中。 溥儀雖然在過去的日子裡並沒有像其他的人那樣興高采烈到極點,但那種良好的氣氛是他入紫禁城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所以心裡也有說不出的輕鬆。可是現在又從那短暫的歡樂氣氛中回到驚恐的冰涼的人生,精神受到的打擊是可想而知的,如果沒有陳師傅的那一番話作預防針,今天的傅儀的神經恐怕就難以承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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