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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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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張謙和的故事,小博儀的眼裡放射出熠熠光芒。這使他堅定地認為,他是天下的主人。 第二天清晨,龍床帳外張謙和書聲朗朗,金聲玉振。隆裕太后在膳後笑眯眯地道:「皇帝你要用功,多學點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毓慶宮中,陳寶琛微笑著撚那一撮雪似的山羊鬍子,搖頭晃腦地道:「優待條件就在盟約,為各國所公認,連他總統也不能等閒視之。」 不一會兒,他又點頭道:「天子就是天子,真命天子嗎!」 北京又下了一場小雪。雖是正月裡,北京的街頭也看不出有什麼節日的氣象。 一個麵館已經開業,照例,門面前的雪已掃得很淨,照例,幾個拉車的扯著綻出棉絮的袖頭正擦鼻涕,揉眼睛。 一群麻雀飛來覓食,沒有人去管他們,而這些麻雀,膽子也特大,蹦著蹦著,就蹦到了幾個跳繩的小孩前,晃動著腦袋在看小孩跳繩。幾個孩子邊跳邊道: 「總統大,大總統 總統皇帝一籠統 一籠統,一籠統 國會內閣只虛名。」 人們似乎都沒有聽見孩子的兒歌,孩子們也自顧自的隨著繩圈的節奏而反復地念著。 突然,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到一個人身上,店前走過一個穿袍褂的人。這目光中有驚訝,更有羡慕。不一會兒,人們更驚異起來,店前居然走過一位拖著長辮子的人。 一位拉車的道:「這些天,穿蟒袍補褂、紅頂花翎的人到處都是,很神氣呀。」 另一位道:「就是,連頂馬開路,從人騎的仗列也在大街上又興起來,滿人又神氣了。」 一位吃面的道:「自古亂臣賊子都沒有好下場,孫文當了幾天的臨時總統?你看那些人又幹了些什麼?」 另一位道:「我看孫中山的話的那意思,還是對窮人有好處。」 「哧——,假!」 「不錯,袁總統就假,全假!」 「可別亂說,這裡不會——」 「滾吧,這裡有什麼外人——我說,改個君兒,唐朝姓李,宋朝姓趙,清朝姓愛新覺羅,民國朝姓袁。我看孫文不是袁世凱的對手。」 「不過,」老闆說,「袁世凱對皇上那麼好,給他拜年,明天又準備給皇上過生日,那意思,敢情恢復大清也說不準兒。」 「假!」那位喝面的道,「這些滿人瞎快活,你知道這袁總統給皇上拜年,過生日是啥意思,這年頭,說不準。」 「什麼准不准的,不亂就好,要是亂了,連稀面也喝不上了——可千萬別亂!」 這句話,大家都贊同,於是又陷入了沉默。 紫禁城又恢復了往日的繁榮氣象。 繼正月十四袁世凱派使者為皇上過生日祝壽之後,日子過得飛快,春暖花開的季節,三月,又迎來了太后的壽日。說是「三月」,其實也是民國二年二月。 15日這一天,正是隆裕太后的萬壽節。袁世凱特派了總統府秘書長梁士詔持國書前往致賀,上面赫然寫道:「大中華民國大總統謹致大清隆裕皇太后陛下。」 清室也以國書作答,末了是幾句典麗的詞語:「……堯室歲月,付天地之悠悠;禹甸河山,懼風雲之憂憂。俯視者蒼生待命,但期時和年豐;仰愧者祖宗在天,敢曰河清而人壽。」 梁士詔走後,國務卿趙秉鈞率全體民國國務員,以外國使臣的禮節前往宮中祝賀,乘馬車人東華門,在上駟院門外下車,換轎入景運門,在乾清宮下轎,步行至上書房。這時,紹英早已等侯在這裡,見國務員們整整齊地來了,忙迎上前去,各自鞠躬行禮後,紹英領著他們人正門向太后行三鞠躬禮。禮成,仍由原路出宮。 本來,隆裕太后得了厭食症似的,吃什麼吐什麼,已瘦得皮包骨頭,臉上全無了血色。可是萬壽節如此熱鬧,使她又恢復了元氣,臉上顯出紅潤的色彩。 「老祖宗,我真是高興。我早說過,老祖宗您不要過於悲傷,看,現在不一切都好了嗎?」 小德張把太后攬在懷裡,動情地說道,眼淚不禁流下來。 「能活到現在,多虧了你。」隆裕太后在張蘭德的懷裡猶如一個小羊羔。 冬天的一束陽光射進長春宮,隆裕太后的心裡也如這冬天的陽光一樣充滿了溫暖。她從張蘭德的懷裡坐起來,道:「張罕達,把皇帝叫來,我總覺著對這孩子關心得少了點。」 「主子怎麼這麼說呀,這些年,主子哪天從早到晚不是惦著他,看護著他。」 「唉——,小小的孩子,生活在這宮中,又碰上這麼個年頭,雖是皇帝,可是卻比人家的孩子受的苦多。」 「主子對萬歲爺可說是操碎了心,奴才看著心疼。主子,現在萬歲爺大了,懂事多了,您老人家就寬幾天心吧。主子您這幾天的身體剛見好,心情剛舒坦了些,就別再多操心了。」 「張罕達,你去吧,把皇帝叫來。」 「嗻——」 不一會兒,博儀來到長春宮,博儀剛行過禮,隆裕太后笑容滿面的道:「皇帝,坐下來吧,快坐下來。」 聽了太后的話,小皇上心裡如照進了三月的陽光,他如沐春風,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覺到太后是如此的和藹可親。 「皇帝,雖說咱已退了位了,可咱還是皇帝,這記在盟約裡。民國的人再放肆,對於盟約,也是不敢小矑的。你年齡還小,本來我不該和你說這些,但退位的詔書是我頒的,雖然當時是沒法子,可我也是一時糊塗。皇帝,你體諒這一點嗎?」 「皇額娘,您那樣做肯定有那樣做的道理,皇額娘就不要再想那些過去的事了。」 隆裕太后舒了一口氣,道:「畢竟是皇帝,是天子,天賦聰明,說出這樣有見識的話。皇帝,你也讀了兩年多的書了,雖是少年,可經過的事多,也明白了許多道理,今天皇額娘叫你來,是說幾句要緊的話兒,我覺得你完全能懂的。」 「皇額娘,我已經長大了,有什麼話,就說吧。」 「天下的事,可為則為之,不可為就不要太費心了……是這樣的,有些事情不要強做,費盡心力也做不好的事情,就不要勉為其難了。」 溥儀道:「皇額娘,可有些事情不是我願意去做,是別人讓我做的。」 「唉——,皇帝,話又說回來,身為愛新覺羅氏,日子就不能往輕鬆裡去過,就得為列祖列宗爭光啊。」 連隆裕太后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想對皇上說什麼。一方面,她覺得自己、皇帝都活得太累,特別是皇帝。她如今覺得,他三歲入宮,就沒有過什麼快樂的日子,就沒有享受人間的溫暖,他實在是最無辜、最痛苦的一個,她想為自己、為皇帝解脫痛苦;但是,另一方面,身為太后,身為皇帝,處在被退位避政的地位,又於心不甘:真是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啊。 雖然只是八九歲,博儀已懂得了許多,他大致明白了,太后讓他對一些事看開些,活得快活些,讓日子過得輕鬆些;但是太后對孫文、袁世凱這些人奪得了本該屬他愛新覺羅氏的天下又感到憤懣。 這次談話,竟成了隆裕太后和博儀的永訣,這也是博儀真切地感受到母愛的一次談話。更令博儀感到激動的是,隆裕太后惟一的遺旨、她在人世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們別難為了那孩子。」「那孩子」就是小皇上,「那孩子」這個親切的稱呼,可以看出來,在隆裕太后的彌留之際,顯現出了人世間最美好的情感。她人生中的最後一句話是對民國的代表和滿清的遺臣說的,這「難為」的含義各有不同。對民國來說,太后希望不要對皇上有什麼不善意的舉動;對滿清的遺臣來說,太后希望他們量力而行,量天意而行,不要讓皇帝做超出他能力、超出天意的事。 人們對太后的逝去並沒有顯示悲哀,除溥儀一人而外,宮內宮外的滿清遺老道少,倒是保有著自舊曆年年前時所滋長的喜悅,這種喜悅歡樂的氣氛隨隆裕太后的死而一天比一天濃烈。雖然滿清的遺臣們在太后靈櫃前幹嚎,雖然太監們發出種種陰陽怪氣的哭聲,可是人們總是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和歡樂。 太后是在她的萬壽節的第七天去世的。當天,孫文和黎元洪副總統就發來了唁電,那些王公舊臣一片歡喜。內務府馬上以「大清皇帝暨王公大臣」的名義複黎元洪的唁電,電文如下:「副總統哀悼大行皇后仙馭升邏,情詞懇摯,並蒙飭屬依製成禮,遣員致吊,足征優待之隆,不勝感紉之至。」 最為動人的是袁世凱,他自己黑紗纏臂,又通令全國下半旗志哀一天,文武官員服喪二十七天,報喪的電文均由國務院代發。 2月28日,全體國務員前往宮內致祭,宮內外車轎雲集。靈樞前,國務員們採用了新式的志衷方法,隨著號令,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齊齊刷刷,煞是好看。 袁世凱大總統對宮廷的關心更是無微不至,他致書「大清醇親王」請晉封晉妃的尊號,清內務府和王公道臣們不敢怠慢,忙恭上尊號,曰「端康皇貴妃」。這樣,後宮又有了新主子。 3月19日即陰曆2月12日,太和殿舉行了國民哀悼大會,主祭的總代表是參議院議長吳景濂。 陰曆初二日是隆裕釋服的日子,軍界舉行了全國陸軍哀悼大清隆裕太后大會,領銜的是段棋瑞將軍。 辮帥張勳通電全國,稱隆裕大後之喪為「國喪」,電文曰:「……食毛踐土,莫非王臣……我國大總統及政府諸公皆清朝二百餘年之臣子,即新黨人物有崛起草莽,其祖若父亦皆受祿於朝。」 滿族王公大臣賞穿孝服百日;漢人中,陸潤庫、徐世昌、陳寶琛、袁勵雄,也賞穿了孝服。特別令人興奮的是,徐世昌太傅是從青島趕來的,在太后的退位詔頒佈後,他就寓居青島,而今專程前來奔喪,而他,又是袁總統至交密友心腹,更是北洋元老,如今特來奔喪,怎能不令清臣王公們興奮? 可是也有讓人氣惱的事兒,做過軍機首席,內閣總理大臣的慶親王奕劻,寓居天津租界,卻屢召不來。 「什麼玩藝兒?」 「還是人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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