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曾國藩①血祭 | 上頁 下頁
二八


  第二天一早,陳敷告別暫留縣城的郭嵩燾,獨自一人向荷葉塘走去。當天晚上宿在歇馬鎮。次日午後,陳敷遠遠地望見一道粉白色圍牆,便知曾府已經到了。他緩步向曾府走去,見禾坪左邊一口五畝大塘的塘埂上站滿了人。十多條粗壯漢子正在脫衣脫褲,個個打著赤膊,只穿條短褲。湖南的初冬,天氣本不太冷,且今天又是一個少見的和暖日子。那些漢子們喝足了燒酒,半醒半醉的,吆喝一聲,毫不畏縮地牽著一張大網走向水中,然後一字兒擺開,向對岸遊去。一會兒,塘裡的魚便嚇得四處蹦跳。頭大身肥的鱅魚在水面驚慌地拱進拱出,機靈強健的鯉魚則飛出水面,翻騰跳躍。站在塘埂上的觀眾,也便飛躍著跑向對岸。塘裡打魚的漢子們開始收網了。兩邊的人把網向中央靠攏,數百條肥大的草、鯉、鰱、青、鱅魚東蹦西跳。陽光下,銀鱗閃耀,生機勃勃,煞是逗人喜愛。

  陳敷這時看見塘埂上站著一位長臉美髯,寬肩厚背、身著青布長袍的中年人,正在對人指指點點說著話,不時發出哈哈大笑聲,隨著魚網的挪動而移步,像個孩子似地喜笑顏開。陳敷心想:這人大概就是曾國藩了。常聽人說曾國藩嚴肅拘謹,一天到晚正襟危坐,但眼前這人卻天真畢露,純情爛漫。「難道是他的弟弟?筠仙說曾國藩有個弟弟極像他。」陳敷想。他走上前問:「請問大爺,曾侍郎的府第在這裡嗎?」

  「正是,先生要找何人?」

  「山人聞曾侍郎已回家奔母喪,特來會他一會。」陳敷見那人收起笑容後,兩隻三角眼裡便射出電似的光芒,心中暗暗叫絕。

  「先生會他有何事?」

  「山人雲遊湘鄉,見離此不遠的兩屏山,有一處吉壤,這塊地,全湘鄉縣沒有任何一人有此福分,唯獨曾府的老太太福壽雙全,可配葬在那裡。故山人特來告知曾侍郎。」

  那人面露微笑說:「鄙人正是曾國藩。」

  陳敷忙說:「山人不知,适才多多冒犯大人。」說罷,連忙稽首。曾國藩爽朗一笑:「先生免禮。國藩今日在籍守喪,乃一平民百姓,先生萬勿再以大人相稱。賤字滌生,你就叫我國藩或滌生吧!」

  陳敷原以為曾國藩必定是個城府極深的人,見他如此爽快平易,不覺大喜,不待曾國藩問,便自我介紹:「山人乃江右陳敷,字廣敷,欲往寶慶尋一友人,路過貴鄉,聞大人,」

  陳敷話一出口,又含笑改口,「聞大爺已丁憂回籍。欲來拜謁,恨無見面之禮,也不知老太太已下葬否,遂在附近私下尋找四五天,昨日覓到一塊絕好吉壤,故今日專來拜訪。」

  「難得先生如此看得起,令國藩慚愧。請先生到寒舍敘話。」

  曾國藩帶著陳敷進了書房,荊七獻茶畢,曾國藩說:「剛才先生說在兩屏山覓到一吉壤,國藩全家感激不盡。實不相瞞,家母靈柩一直未下土,為的是在等地仙的消息。」

  「尋常地仙,不過混口飯吃而已,哪裡識得真正的佳城吉壤。」

  「誠如先生所言。鄙人早先本不信地仙,家大父生前亦不信三姑六婆、巫師地仙。」

  「混飯吃的油嘴地仙,固不值得相信,但風水地學卻不能不信。」陳敷正色道,「當年赤松子將地學正經《青囊經》三卷授黃石公,黃石公又將它傳給張良,張良廣收門徒,傳之四方,造福人類。其中卷《化機篇》說得好:『天有五星,地有五形,天分星宿,地列山川,氣行於地,地麗於天,因行察氣,以立人紀。』地氣天文本為一體。人秉天地陰陽二氣所生,豈能不信地學?地學傳到東晉郭景純先生,他著《葬書》,將地學大為發展,並使陰宅之學更臻完善。《葬書》上說;『占山之法,以勢為難,而形次之。勢如萬馬,從天而下,其葬王者。勢如巨浪,重嶺疊峰,千乘之葬。勢如降龍,水繞雲從,爵祿三公。勢如重屋,茂草喬木,開府建國。勢如驚蛇,曲屈徐斜,滅國亡家。勢如戈矛,兵死形囚。勢如流水,生人皆鬼。』可見,這陰宅之學,功夫深得很,不是輕易能探求得到的。」

  曾國藩聽陳敷說出這番話來,知他學問淵懿,遂點頭說:「先生之言很有道理。自從家祖母下葬七鬥沖,鄙家發達之後,國藩也就相信陰宅地學了。」

  「令祖母下葬七鬥沖後,家裡有哪些發達?」

  「自從家祖母葬後,第二年,國藩便由從四品驟升從二品,後來六弟入國子監,九弟亦進了學。」

  陳敷哈哈笑道:「令祖母下葬的七鬥沖,山人特地去看過。那裡前濱涓水,後傍紫石山,出路仄逼,草木不豐,只能算塊好地,夠不上吉壤佳城,所以它只保祐得大爺官升二品,令弟亦只能入監進學。七鬥沖何能跟兩屏山相比!這兩屏山葬地,」陳敷說到這裡,有意停了一下,兩目注視曾國藩,見他凜然恭聽,便輕輕地說,「不是山人討好大爺,這兩屏山葬地,將保祐尊府家業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日後將成為當今天子之下第一家。」

  曾國藩兩隻三角眼裡射出驚詫而灼熱的光輝,激動地說:「倘若真如先生所言,國藩將以千兩銀子相報!」

  陳敷搖頭,淡淡一笑,說:「山人生計自有來路,這些小技,乃興之所至,偶一為之。漫說千兩銀子,便是萬兩黃金,山人亦分文不受。」

  曾國藩見陳敷並非為金錢而來,對他更加敬重,也更相信了,便客氣地說:「待先生用完飯後,我陪先生一起到兩屏山去看看。」

  兩屏山離白楊坪只有十裡路。吃完飯後,國藩帶著滿弟國葆,陪陳敷一起徒步來到兩屏山。三個人在山前山後看了一遍,然後登上山頂。陳敷指著山勢,對曾國藩說:「大爺,這兩屏山乃是一隻大鵬金翅鳥。你看,」陳敷遙指對面山峰說,「對面是大鵬的左翼,我們腳下是其右翼。」陳敷又指著山下的一條路說,「這是大鵬的長頸。大爺看,遠處那座小山是大鵬的頭,後面那個山包是大鵬的尾。」

  這一帶,曾國藩從小便熟悉,只是從來沒有站在山頂,作如此俯瞰。經陳敷一指點,他越看越像,仿佛真是莊子《逍遙遊》中所描繪的那只「展垂天烏雲之翼,擊三千里之水,摶扶搖而上九萬里」的大鵬神鳥。陳敷又指著尾部說:「我昨天看到那裡有一座修繕得很好的墳墓,也不知是哪位地仙看的,算是有眼力。」

  曾國藩順著陳敷的手指方向看去,說:「那座墳我知道,不是哪個特意看的,而是無心碰上的。」

  「無心碰上的?」陳敷驚奇地問,「怎麼碰得這樣好?」

  「我們荷葉塘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曾國藩緩緩地說,「前明嘉靖年間,賀家坳有個賀三婆婆,帶著一個十二歲的兒子,兒子名喚狗伢子。母子二人終年在荷葉塘一帶以乞食為生。那年大年三十,風雪交加,母子倆乞討回家途中,路過兩屏山時,賀三婆婆一腳未走穩,從山上滾到山腳,摔死在一塊石頭邊。狗伢子抱著母親痛哭,想自己家無尺寸之地,如何埋葬呢?只好就地挖了一個坑,把母親掩埋了。狗伢子埋葬母親後,便離開荷葉塘,遠走他鄉。四十年後,狗伢子在外鄉發財致富,三個兒子也都得了功名。他帶著大把錢衣錦還鄉,鄉親們都說是賀三婆婆的墳地好。於是狗伢子將母墳修繕一新,並請人年年代他祭奠。」

  「哦!原來這樣。」陳敷笑著說,「這賀婆婆葬在大鵬鳥的尾巴上,保祐了後人發財致富得功名,這便是這塊寶地的明證。我現在看中的是大鵬鳥的嘴口,那才是勝過尾部千百倍的好地。大爺請下山,我陪你親自去看看。」

  三人一起來到被陳敷稱之為大鵬嘴口的小山邊,只見此地山峰三面壁立,中間一塊凹地。山不高,卻林木蔥蘢,尤其是那塊凹地,芳草豐盛,雖是冬天,亦青青翠翠;環繞四周的是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溪中時見遊魚出沒。曾國藩心中贊道:「果然一塊好地。」

  「大爺看此地山環水抱,氣勢團聚,草木蔥郁,活力旺盛。這種山、水、勢、氣四樣俱全的寶地,世上難得。」

  曾國葆這裡瞧瞧,那裡看看,連連點頭:「陳先生說得不錯,這方圓百來裡地面,確實再也找不出一塊這樣好的地來。」

  陳敷說:「自古以來,風水之事不能不講。當年朱洪武貧不能葬父母,禱告上天,代為看管,用蘆席將父母屍體包好,淺淺下葬。後來,掃平群雄,據有天下,打發劉伯溫到鳳陽老家營造皇陵。劉伯溫看了看朱洪武父母的葬地,對人說:『原來皇上的雙親葬在龍口裡,怪不得今日坐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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