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曾國藩①血祭 | 上頁 下頁
一七


  左宗棠這時也帶著全家老少隱居這裡,住在白水洞。左宗棠二十一歲成親,因家貧,入贅於湘潭岳家。夫人周詒端,字筠心,自小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頗有才氣,詩詞歌賦,不亞宗棠。夫婦倆暇時以詩詞唱和,有時相與談史。左宗棠遇有記不起的地方,周夫人隨即取出藏書,翻到某函某卷,十之八九不錯。左宗棠曾花一年時間,親手畫了一張全國分省地圖,周夫人為之影繪。琴瑟之趣,頗近古時易安居士夫婦。

  周夫人體弱,慮子息不繁,於是左宗棠在二十五歲那年,又納副室張氏。道光二十三年,左宗棠用積年脩脯,在柳莊買下七十畝水田。第二年,舉家從湘潭遷到柳莊。柳莊離東山三十裡。左宗棠雖多住東山,但也常到柳莊去看看。

  這天,他剛從柳莊回來,鄉人告訴他,湘潭歐陽兆熊先生來訪了。左宗棠一聽大喜,三步並兩步趕回白水洞。

  「小岑兄!」還未進門,左宗棠便高聲喊道。

  歐陽兆熊與左宗棠是多年的老朋友,過去又同住在湘潭,過從甚密,周夫人、張氏也不回避他。這時,他正坐在書房翻看左宗棠寫的詩文,猛聽得外面喊叫,連忙站起來,已見左宗棠大步流星地跨進了屋。

  「稀客!稀客!有一年多沒有見到你了。」左宗棠拍著歐陽的肩膀,像小孩子似的高興。

  「你躲到這大山裡來住,也不給我一封信,叫我往哪裡找你。」歐陽緊緊地握住宗棠的手,好像分別了幾十年。

  「你莫誤會,我到白水洞才一個多月。上半年我到長沙,往十裡香找你三次,連個影子也沒見到。問問你的侄兒,他也說不準。你真是浪跡江湖,行蹤不定。」

  「上半年到匡廬轉了一轉,特地在浮梁給你買了一簍茶葉。真是好茶。怪不得香山老人作詩,道是『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你品嘗品嘗。」歐陽指了指放在書桌上那個用細青篾織成的小簍子。

  「送茶葉給我,多多益善。泡一杯浮梁茶,讀幾首淵明詩,我可就是真正的隱者了。」左宗棠打開篾簍,用鼻子嗅了嗅,「哦!不錯。」

  「你這就說錯了,讀陶公詩,要斟一杯白鶴液才是。」兆熊笑著說。

  「小岑兄,看來你於詩道還不甚通。你只知道陶公詩中多酒,那是陶公常於酒後作詩之故。這寫詩要酒。元好問說得好:『明月高樓燕市酒,梅花人日草堂詩。』有酒才有詩。至於讀詩嘛,就不能要酒,而要茶。你難道不記得陸放翁的名句:『候火親烹顧渚茶,焚香細讀《斜川集》』嗎?我們現在就來烹茶談詩吧!」左宗棠立即要張氏烹兩杯好茶來。

  對於左宗棠的辯才,歐陽兆熊一向自愧不如,於是順著左宗棠的話頭說:「季高,剛才你不在家,我看了你的《四十自定稿》。你何不將它付梓呢?」

  「小岑兄,你也太把詩文看重了。付梓如何?付梓就可以流傳下去了?自古以來,詩文寫得好的,何止千千萬萬,但唐宋以後的文人,傳名的有幾個呢?傳名者中,又有幾個真正是因詩文作得好的緣故呢?所謂人以文傳,文以人傳,實際上,只是文以人傳。就如我的祖父、父親,還有令尊大人,詩文都是一時之俊傑,也刻了幾個集子,但後世有幾個人知道呢?刻與不刻又有多大的差別呢?」左宗棠說到這裡,顯得很激動,歐陽頻頻點頭。略停片刻,左宗棠以極其認真的口氣說:「日後待我封侯拜相再付梓吧!」

  這句話要是從別人口中吐出來,說者和聽者都會當作一句笑話,現在他們都沒有笑,似乎封侯拜相對左宗棠來說,只是早遲而已。

  「好吧!就暫不付梓吧!就詩談詩,我尤其喜歡《癸已燕台集感八首》和《二十九歲自題小像八首》,其憂國憂民之意態,蒼涼悲壯之風格,足可以和老杜《秋興八首》媲美,而其間那股鬱悶不解之氣,更能使諸多懷才不遇的士人引起共鳴。」

  「曹霑寫《石頭記》,自題『字字看來都是血』。其實,他那些東西算得什麼!我的這些文字,才真正是血和淚的凝結。這本自定稿,還是這兩天才編成的。筠心是第一個讀者,你是第二個。我很想聽你談談,看你和筠心,誰真正是我的詩中知己。」

  「詩中知己,自然要推嫂夫人。」歐陽邊說邊翻開《四十自定稿》,「我剛才講過,兩個八首我最喜歡,另外還有感春四首也很好。從全篇立意、用字來看,又以這兩首最佳。」歐陽指著《癸已燕台集成八首》中的第一首和第五首念了一遍:

  世事悠悠袖手看,誰將儒術策治安。
  國無苛政貧猶賴,民有饑心撫亦難。
  天下軍儲勞聖慮,升平弦管集諸官。
  青衫不解談時務,漫捲詩書一浩歎。

  西域環兵不計年,當時立國重開邊。
  橐駝萬里輸官稻,沙磧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煩它日策,興屯甯費度支錢。
  將軍莫更紓愁眼,生計中原亦可憐。

  贊道:「這才是真正的廊廟之音,可惜不達天聽!就個別句子來說,『書生豈有封侯想,為播天威佐太平』,氣魄雄豪;『和戎自昔非長算,為爾豺狼不可馴』,識見超邁……」

  「你呀!盡說好聽的,什麼氣魄雄豪,識見超邁。」左宗棠打斷歐陽的話,「『群公自有安攘略,漫說憂時到草萊』。肉食者自能謀之,我輩有何用?」左宗棠開始憤憤不平了。

  「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他們若真有安攘之策,我今天怎麼會到東山來找你。」

  「東山可是個好地方呀!『安得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湘陰東山也有謝安石,恨無桓溫相邀。」左宗棠氣憤得站起來。

  「天生我材必有用。季高,你不要太氣惱了。聽說新來的張撫台是個幹才,我看他遲早會用你的。」

  「這些老爺們,無事時威風十足,有事時束手無策,都不是共事的人。胡潤芝來信說,已向張亮基作了推薦,勸我莫老死柳莊。我已經死心了,今生今世,長作湘上老農。我今年春上給賀仲肅回了一封信,我念兩句給你聽聽。」左宗棠反背著手,在書房裡邊走邊念,「『東作甚忙,日與傭人緣隴畝。秧苗初茁,田水琮琤,時鳥變聲,草新土潤,別有一段樂意。安得同心數輩來吾柳莊一晤談乎!』只要你們常來我這裡走走,一起飲酒賦詩,煮茗論文,長此一生,豈不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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