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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仁傑,這和尋常的燈燭不同吧!」女皇帝輕快地問。

  「是的,是的。」狄仁傑喘息著說,「這該是光的極致了。可是,陛下——我的身體差,在這樣的環境中,我覺得眩迷,我想請求陛下准許我先退。」

  武曌稍微猶豫,嫣然一笑。

  「好吧,我不挽留你啦。」她說著,隨命一名侍女陪送狄仁傑出去。

  當狄仁傑走出之後,女皇帝因捉弄一個人而笑了——那是大孩子的心情,輕快和喜悅相綜合。

  「陛下,」婉兒瞅著女皇帝,茫茫地問,「為什麼要讓他來此地呢?從前,陛下說過,公和私要分開。」

  「這件事沒有理由可說。」武曌笑著,似乎,她想手舞足蹈。

  「陛下——狄平章在此地顯然不安。」

  「我欣賞他的局促。」女皇帝舒了一口氣,「我要讓他見識見識,他們平日的生活太拘束了,只要多見幾次,就不會再大驚小怪的,現在——」她看著燈燭光芒,想召張易之兄弟來。可是,在一瞬之間,銅鏡的光芒使得她的頭腦暈眩,因此,她把說到口邊的話咽住了。

  「現在怎樣?」婉兒看了她一眼。

  ——如果在平常的燈光之下,婉兒一定能看到女皇帝的面色蒼白,可是,在鏡殿中,在銅鏡反映的光華中,因一陣暈而致的面色蒼白,不曾被發現。

  可是,武曌本身,卻因這一陣暈眩而恐慌了,她於暈眩中覺得心悸,而且,脊骨中有一股寒意,迅速地散佈到四肢。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徵象,武曌立刻想到衰老與死。

  「陛下!」婉兒對於女皇帝突然的緘默感到訝異。

  「我回去——」她於戰慄中低說,同時,伸出手,命婉兒攙扶自己起來。

  ——婉兒接觸到女皇帝的手時,是冰冷的,汗濕的。

  武曌,在疾病中掙扎了二十天,又照常治事了。

  在百官中,知道女皇帝病著的,很少。女皇帝嚴密地封鎖了自己的病況,甚至,她不經由奚官局召醫生,張易之悄悄地從市廛帶了兩名醫生入宮,由沈南璆協同主治,這三位醫生都被留居於通天宮。

  武承嗣和武三思兩人是知道女皇帝患病的,不過,他們並未得知女皇帝的真正情況,他們僅知女皇帝是傷風感冒一類小病。同時,他們也奉命不向外人宣佈。

  此外,曾經被邀遊鏡殿的狄仁傑,也是知曉女皇帝生病的一個。

  自從遊鏡殿之後,狄仁傑官復原職,代替了昔日的李昭德而成為大周皇朝的重臣。百官中,只有他每隔一天到通天宮覲見女皇帝一次。

  女皇帝經過二十天的掙扎,病癒了,她照常地打扮好了上朝,她在病癒之後的第三天,又降臨了鏡殿。

  銅鏡的反光曾經使得她的目力受到損害,也曾使她心悸暈眩而致病,可是,她沒有聯想,偶然,她會想到目力和銅鏡反光的關係,但是,她否定它,她要到鏡殿去享受人間的瑰麗與輝煌,而且,由於一種反常的心理原因,她覺得享樂也要爭取時間。

  病床上的二十天時間,她從心底憂懼著老。到鏡殿去,是她以心理上的力量來抗拒生理上的衰老。她的精神力量是可怕地強項的,她甚至是力不從心地工作著,享樂著。

  婉兒,看得出女皇帝的老,以及對老的掙扎,有時,她會把女皇帝的情況悄悄地告知太平公主。

  不久,張易之兄弟也看出了女皇帝的困乏,他們開始為自己的前途擔憂了,他們還不曾建立自己的基礎,一旦女皇帝死去,情形會不堪設想的。

  至於沈南璆,經常地、定量地給予女皇帝以興奮劑。

  ——這就是女皇帝的生活,兩個月之後,那一場病的影響才算解除了,不過,這也僅僅是表面的解除,她每天上朝之後,都有困乏的趨向,即使在朝堂中,她也會打呵欠。

  有一天,她在早朝之後,於回到通天宮的路上,在步輦中睡著了,到達之時,婉兒將她喚醒。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她恨自己的身體,但是,在入室之後,當張易之為她按摩的時候,她又睡著,雖然一下子就醒來,但是,神思恍恍惚惚……

  在似睡非睡的意境中,大周的女皇帝作著流動的夢,她依稀在草茵之上,依稀在天之涯,地之角,依稀在虛無縹緲之中。忽然,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化成了一隻鸚鵡,鸚鵡在飛翔,不久,似是雷聲,又似是電掣,鸚鵡的兩翅忽然折斷了,她大驚,駭叫。

  「陛下——」張易之在她身邊低喚。

  她雙手用力按著自己的胸口,啞叫……

  「陛下!」張易之拉開了她的手,再搖撼她。

  「噢,易之,易之,我……」女皇帝驚魂未定,雙手摟住他,「我做了一個夢,可怕呀……真的,我驚出一身汗……」

  「陛下,是什麼夢呀?」

  「啊,這個——」她定了定神,透口氣,低聲說了一遍。

  「這個夢——」張易之有惶惑的感覺,他生出一種微妙的聯想:女皇姓武,鸚鵡無疑是女皇自己;兩翅折斷,這兩翅,他想到自己兄弟了,於是,他起了戰慄。

  「我姓武,鸚鵡,唉,那是我呀!」女皇喃喃自語,「折翅,那是預示些什麼?」

  「要人進來詳夢嗎?」張易之在不安中提出。

  她沒有立刻接口。在以前,她是強項的,對於天神,少有敬崇之心,她以為人定勝天;但是,近來,她的體力衰頹了,她不再能無視一切,於是,偶然一夢也困擾了她,雖然沒有立刻召人進來詳夢,但自身卻因之疑雲滿腹,輾轉著鸚鵡折翅是暗示些什麼。

  「難道我將不能再飛翔了?」她暗暗自問,「我不能飛翔,難道我的權力會喪失?是誰來劫奪我的權力呢?」這些反復地在她的腦海中起伏,就為了這一個夢,當夜,她反而失眠了。

  第二天早朝之後,她把親近的大臣留下來,召進別殿,要他們詳夢。

  女皇的夢引起了一些複雜的議論,但這些議論並非直接向著大周女皇,她明白人們有所忌諱,便說:

  「你們詳詳,若凶若吉,隨便談好啦,這究竟是夢呀。」

  這時,鳳閣舍人韋嗣立看了武三思和武承嗣一眼,朗聲向女皇說:

  「可能是這兩位——鸚鵡的翅膀,不愛護,就會折落的哩。再說,論親的關係,這兩位與陛下也最親!」

  女皇默默點頭——這套理論,自是隱示立武氏諸王為太子的濫觴。自從她為皇之後,人們每隔一個時候就在她面前提一次,有時,人們盛道武三思的智才,有時,人們稱頌武承嗣的賢德……關於這些,她始終守著緘默,直到現在為止,大周的皇太子仍是李旦——唐高宗的兒子。她曾經想立武承嗣,也曾經想立武三思,但是,這僅僅是空泛的設想而已。

  由於女皇帝對太子的事少有表示,人們以為大周革命,一切新維,前皇之子,一定不能再做太子的,所以攀龍附鳳之徒就著眼武三思和武承嗣了,許多年來,朝廷中,最吸引人的,就是太子問題。

  「還有呢?關於夢的!」女皇帝緩和地詢問。

  「陛下……」天宮侍郎崔玄暉奏道,「臣以為這是當年削弱宗室的反應,是陛下垂念往事,縈於夢魂的。」

  這幾句話是直率的,使所有的人都驚異。

  武曌稍稍感到震動,她曾經大事殘裁大唐宗室,其中有兩個是她的兒子——故太子弘,故太子賢。她想……難道兩翅是指他們嗎?於是,她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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