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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起來吧——我知道你們的好意。」她長長地歎息,「想不到來俊臣荒唐到這一步田地,我不信任兒子,卻信任一名酷吏。易之,我感激你們。」

  這樣,朝廷的形勢全變了。

  女皇帝解除了來俊臣的職務,接著,女皇帝又解除了李昭德的職務——李昭德和來俊臣是對立的,但在本質上,兩人都是酷吏。來俊臣被罷斥之後,李昭德曾經揚言將盡誅來黨,為被冤的朝臣復仇,武曌因此而將他斥免,而且,為了安撫來黨,不致因激生變,隨著將李昭德處死。

  她曾經信任酷吏,但是,經歷了觀審事件之後,她的觀念變了,她希望改變,由剛猛轉為寬柔。

  於是,她下制召回狄仁傑。

  在回憶中,朝中的大臣,狄仁傑是真能寬猛相濟的一個人,因此,她希望他回來,她設想著將政權交付給狄仁傑,以狄仁傑的寬來補救來俊臣、李昭德的猛。

  洛陽,因來俊臣的被斥逐而松了一口氣。

  但是,狄仁傑的回來,並未引起洛陽人的注意,他朝覲之後,就不再在公眾場合出現。

  狄仁傑閉門家居,謝絕了一切酬酢,獨自靜處,為自己的未來盤算。他老了,來日已經無多,但是,政治關係太微妙了,他不能隱退,因此,就得策劃應付,第一項問題還是來俊臣,這人不死,滿朝文武和他自己,終不易安枕的。

  他在家很快過了一個月,一天,門吏進來報告:洛陽城內最出名的太平公主來訪。狄仁傑和太平公主一點交往都沒有,這突如其來的訪問使他訝異,連忙穿戴衣冠迎出去。

  太平公主已在廳上坐候,仁傑出來,她笑容可掬地說:

  「狄老先生,你想不到的吧,我會來——」

  「不知公主駕到,有失遠迎。」狄仁傑作了個揖。

  「我知道你在家靜養,」她笑說,「我是突如其來的,狄老,你猜得到我來是為什麼事?」太平公主在初見時是莊肅的,立刻就轉為俏皮了。

  狄仁傑有莫名其妙的感覺,蒼茫地看著半老的太平公主搖頭。

  「皇上要召見狄老哩,我在宮中,侍候皇上,請准了承擔這個差事,狄老,坐我的車子進宮,好嗎?」太平公主堆滿了笑,客氣地說。

  「不敢當,坐公主的車子怎麼可以。」狄仁傑感到局促,因為他和太平公主,實在是陌生的。再說,一個將衰老的婦人裝出來的稚氣,也使他看了不舒服。

  「不妨事,我的車子任誰都可以坐,我請了旨來接狄老的哩,可以就去嗎?」太平公主站起來。

  「好的,那就有僭了。」狄仁傑也站起來,「公主初次降臨寒舍,不飲一杯酒?」

  「今天不啦,改天你再請我,不過,狄老,我是歡喜熱鬧的,你要請我,也得鋪張一番,我知道,你平常很節儉的。」公主和藹而親昵地說。

  狄仁傑陷在迷惘中,今天的事太突如其來了,他一面敷衍著公主,一面在追索這變遷的始因。這一疑團,直至他進宮之後,才得到部分的解答。

  女皇帝接見之後,婉轉地述說要太平公主相請的經過,接著,以充滿感情的聲調說:

  「我的女兒驕縱慣了的,從不顧慮後頭的事,我希望她能和你接近,她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將來,我希望她能夠有好的發展——」

  狄仁傑不知如何回答,在他和武曌相處久長的年月中,女皇談到女兒還是第一次,關於女皇的家事,包含錯綜複雜問題,他自是不便置喙。

  「這些年來,我很疲倦!」女皇帝舒了口氣,「前些時你和我說過……天下大定了,不必再用嚴刑峻法,對的,我也如此想,我希望以後能平靜下去。我老了,雖然我不怕風波,但是,能夠風平浪靜總是最好的。」

  「是的,陛下!」狄仁傑低聲接口,「我看往後的日子是可以平靜的,大周皇朝開國期內的混亂已經成為過去,歷史上每一個朝代,在開國的初期也必然是混亂的,近一點說,李唐開國,就亂了好幾年,大周建國之後,賴陛下的英明,亂的年代縮短了,範圍也縮小了,我希望,在我的生命餘年,能夠看到超越貞觀年間的繁盛!」

  武曌微笑著,她的生命似是一艘經歷過風濤襲擊而回進平安的海港的船,需要寧靜了。

  而狄仁傑的希望是投合著她的,她緩緩地要婉兒把一份制書的副本找來,她看了一遍,然後遞給狄仁傑。

  制書是賜來俊臣死。

  「陛下——」狄仁傑捧著稿本,不安地從錦墩上站起來。

  「今天上午,我已派人去執行了,來俊臣的死,表示過去的統治方式的結束。」她冷靜地說著,並取回制書的副本,交還給婉兒。

  「陛下,這時候處死來俊臣,他的部下會起變化呢!」狄仁傑顯然是有著憂慮。

  「不會的。」女皇堅定地說,「我早就有了安排,不會出事了。對過去的結束,我是有萬全的把握的,至於對將來的開展,現在還不敢說,仁傑,我希望你能為我挑起一部分擔子。」

  「陛下,我竭盡所能——」狄仁傑躬著身回答。

  「我今後希望安閒一些——仁傑,」女皇帝微微一笑,「我也該享受一下,其實,我從前也在享受——如果我不把公私分開,自我調劑,我不可能撐持如此之久。」她稍頓,「從明堂到鏡殿,仁傑,我的私生活也算豐富了。」

  「陛下,我聽說過——」

  「你知道鏡殿?」女皇帝忽然笑了起來,「你聽到人們說些什麼?」

  「這個——」狄仁傑尷尬地接口,「人們批評陛下的享樂。」

  「一個皇帝,在不荒廢政務的原則下,享樂,我以為是應該的,你覺得如何?」

  「是的,陛下。」狄仁傑局促地回答,他並不明白鏡殿的內容,徐徐說,「萬乘至尊,私人享受自是無可非議。」

  「仁傑——」武曌忽然有一種離奇的意念萌生——她曾經不只一次地聽到流言……人們傳說她與狄仁傑有曖昧的關係。

  這時,她仔細地看著仁傑,他老了,但貞剛端渾的氣概依然仍在,她想:這樣一個男人,原也值得被愛呀,但是,她明白自己不能愛他的,他也不會接受自己的愛的,朋友與愛人有著不可逾越的界限存在,然而,她在飄忽的意境中想到帶這位朋友去看看鏡殿了,於是,她站起來:「剛才我和你說起的鏡殿,是建築工程中的奇跡,在我們歷史上沒有出現過——」

  仁傑漫應著,於是,女皇帝向婉兒示意,又接下去對他說:

  「我帶你去看看——這奇異的建築。」

  她並不是要狄仁傑代張易之兄弟的位置,她是被一種炫耀的心情所驅使著,鏡殿的神奇,她除了與張氏兄弟等弄臣鑒賞之外,從未與重臣談過,但在此刻,她覺得讓狄仁傑見見是不妨的。

  婉兒詫異于女皇的行為,但是,她看出女皇的興致很好,自然不敢違拗,也不敢在此時進言。於是,他們向人間的傑構鏡殿去。

  鏡殿,輝煌與炫異的所在,狄仁傑一路進去,就有迷失的感覺,他不安地叫著陛下。

  女皇帝看著銅鏡中鬚髮蒼蒼的狄仁傑,祥和地笑著問:「這地方怎樣?」

  「陛下——」狄仁傑的雙目被鏡子的反光刺激著,凝神一氣地回答,「這是怪異的地方啊,這是怪異的、史無前例的地方。」

  「是的,這是史無前例的,這是一種創造。」她驕傲地接口,「當年的明堂是堂皇的極致,鏡殿,是瑰麗的極致。」

  「瑰麗的極致,是的,陛下,我的目力差了,在這兒,覺得眩迷哩,我覺得目迷五色……」他幾乎喘息了。

  「把窗戶拉下來。」武曌悠悠地發令,她要讓狄仁傑見識一下鏡殿的夜景。

  窗戶逐一關上了,鏡殿內,一片漆黑,狄仁傑恐慌了,他立刻想到,在黑暗中,如果出了意外,那會引致大混亂的啊,他企圖將自己所想的奏告,但是,驟然間的黑暗使得他不能立刻發言。而在一轉眼之間,他忽然看到了光亮。

  那似是具有寒氣的光亮,他一愕,正欲辨認這一線光亮的來源,驀見各處都有光亮發出!那是一枝燭,在鏡子的反射下,發出無數的光華,不久,四周的燈燭全點燃了。

  剛才,鏡殿中是全黑,此刻,卻為光華奪目。驟黑與驟亮,使狄仁傑的眸子無法適應,他合上眼,自覺心臟的跳動越來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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