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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宗秦客是聰明的,善體人意的,在大周皇朝的建立過程中,他出力甚大,可是,天大的功績加起來,也抵不住貪贓枉法的罪行,一粒砂黏在車輪上,能破壞整個一條道路,她的道路不能容有沙礫。

  於是,她移身到案前,親自寫下制書:

  「鳳閣侍郎、檢校內史宗秦客貪贓枉法,罷職,流嶺南。」

  她原想寫處死的,但轉念自己的皇朝建立才兩個月,就誅戮擁戴大臣,會使其他的功臣興起兔死狐悲之歎;終於,她筆下超生,減刑一等,改死罪為流罪。

  可是,在宗秦客被流放出都的第三天,她卻動了殺機——那是左金吾大將軍邱神枉法,私受關中府兵金昂,因而引進私人。

  這比宗秦客所犯的過失更嚴重,都城的衛戍部隊,是她皇朝的命脈所在,一旦有變,她的皇朝會在一天中崩潰,為此,她氣惱著,恨恨地頒下處死刑的制書。

  就在這時,婉兒進來了。

  女皇帝擲下筆,恨恨地說:

  「人們負我——」

  「陛下,」婉兒不欲接觸這一個問題,轉而說,「千乘郡王攸暨又來過了——」

  「哦,他出妻的事怎樣?這些許小事,會耽了幾天。」

  「千乘王妃不肯走,」婉兒苦笑著,「剛才,千乘王來,就是講這件事,他不敢見陛下。」

  「這沒出息的東西,怕老婆到這一步田地!」武曌充滿恨意,「他自己的意思呢?」

  「千乘王自然希望公主的,可是,他——」

  「我知道了,」她厭煩,制止婉兒往下說,接著,她把處死邱神的制書交給了婉兒,「你記錄下來,發出!」

  婉兒一凜,連忙收斂自己,低應了一聲是。

  「要來俊臣派人到千乘郡王府邸,將千乘王妃毒死算了,這女人,怎會如此地討厭。」婉兒又是一凜,但仍然斂容應是——不過,她內心卻孕育起無可把握的恐懼,人的生命,在女皇帝眼中是如此之賤。衡之情理,千乘王妃,是絕無致死之道的啊。不過,在轉念之間,她又覺得這是最乾淨和簡單的方法,而且是毫無後患的方法。

  婉兒為此而感慨,為此而歎息,但是,她又欽佩著女皇帝的殘狠。

  但是,女皇帝本身,卻在空虛中,她並不欣賞殘狠,她希望自己是仁慈的,然而,事實卻迫使她走上殘狠的道路。她歎息,她悶鬱,終於,在低喟中,她召步輦,從明堂到白馬寺的神宮去——這是她成為女皇帝之後第一次到白馬寺看薛懷義。

  新建立的大周皇朝,使人們有嚴肅和凜冽之威。

  女皇帝雖然不算是暴君,可是,她錙銖必較,在並不很長的時間內,開國功臣已有四名被殺,除邱神之外,還有左玉鈐大將軍張虔勖、納言史務滋、鸞台侍郎同平章事傅遊藝。此外,由來俊臣引進,為武曌親信的周興,大周開國之後,官至文昌右丞,也因枉法而流放嶺南,在中途為人所殺。

  ——這不過是一年間的事。

  而這為皇的一年,武曌在勞瘁之中,她容易衝動,她也容易頹喪,只有與薛懷義在一起的時候,精神才能平衡,可是,薛懷義終於使得她不安和不滿了。

  首先,她對薛懷義的引誘洛陽子弟到白馬寺表示不滿,她要求薛懷義自行檢點,不可破壞社會風氣。

  ——她曾經在這一方面縱容過懷義,但由於本身的疲乏與精神不佳,她竟像市井中的老太婆那樣叨叨地說著、訓著。

  薛懷義心悸了,時間,已經使他認清了武曌的為人,她是一個隨時都會翻臉不認人的女人,自她登位之後的一連串殺戮,也使薛懷義心寒——自然,他也聽過傳說。在洛陽市井,傳說著女皇帝當年謀殺親兒的故事。他想:我總比不上她親生的兒子啊。

  在自我的恐怖中,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大像神宮,似乎對女皇帝已經缺少了新鮮與刺激。

  「我危險了。」他自語著。他懂得作為一個情人的條件,長期地保持新鮮,倘若不能做到,那麼,立刻就會被遺棄的。

  「怎樣保持新鮮呢?」他自問。

  於是,他在白馬寺舉行了別出心裁的狂歡會——他召了洛陽子弟來狂歡,他把渾脫舞改變了,在大佛之下由二十四名男女合演。可是,在三次大合歡舞會中,武曌只來了一次,她對於在大佛頂上看表演的興趣已經淡了。

  這樣,薛懷義更加不安了,有一次,他悄悄地詢問婉兒,並且請求婉兒成全自己。

  「她變了,」婉兒低喟著,「自從登上皇位之後,她像換過了一個人似的,性情脾氣,都難以捉摸。」

  「婉兒,我有一點覺得奇怪——」薛懷義雙眉深鎖,「她好像連看的興趣也沒有了,多麼奇怪。」

  婉兒沉吟著,慢吞吞地說:

  「我也發覺的,不曉得是為了什麼,我來打聽一下,這個,我可以替你問得出來的。」

  於是,在一天的晚上,她們對坐著處理文書時,婉兒發現女皇帝時時揉眼睛,忽然間,她有了聯想,脫口問:「陛下的視覺——」

  武曌一怔,立刻體會到婉兒這一問的意義,同時,深奧的內心也因此而起了抖顫。

  ——這些時,她一直覺得自己的眼睛不大對,在大佛的頭部窺看堂中的男女,模糊朦朧,她為此而對薛懷義所導演的戲失掉了信心,但是,她並不清楚這是由於什麼原因,她以為,慢慢地會好的。但在此刻,婉兒提出了詢問之後,她才恍然想到:這是自己的視覺衰退了。

  這是老!

  她記得:她第一任丈夫,偉大的太宗皇帝,在晚年的時候,經常抱怨燈光不夠亮,也經常抱怨文學士的字越寫越小。當年,她不曾理會到這是由於衰老,而現在,她體察到了,老,也已降於她自己的身上了。

  老,視覺衰退了;老,無可避免的。她曾經幻想過自己是不會衰老的,但是,現在已證明了這不過是自我欺騙而已。

  「我老了!」她沉重地、陰森地吐出這三個字。

  婉兒凜凜然看著女皇帝,她每天都和女皇帝在一起,因此,她完全不曾覺察出女皇帝逐漸的轉變。

  「這一年,我老了——」女皇帝提出了時間,那就是說,自從周皇朝建立之後,她才衰老的。

  「看不出,」婉兒坦率地說,「我看皇上,這幾年毫無變化呀。」

  「不會,我知道——」她低籲著,「你拿那面大鏡來!」

  在燈光之下,在烏銅的鏡子中,武曌凝看著自己。燈光對人的容貌,是會製造幻覺的。

  她凝看,似乎並未衰老。

  她凝看著,喟歎著。

  婉兒默默地注視著女皇帝的神情,老的感覺她沒有,但是,婉兒從女皇帝的面孔上發現了陰鬱。像嚴冬、像枯樹,有一種淒苦的意味,這是她以前所不曾發現的;現在,她看出了,而且也訝異著。

  ——一個如日中天的女皇帝,不應有愁容的啊。

  「唉——」女皇帝發出了一聲喟歎,移開銅鏡,好像是自語地說,「只有青春是一去不回的。」

  這是上蒼給予人的平等——王侯權貴和販夫走卒一樣,青春喚不回。

  女皇帝在慨歎中無心再處理公文了,她雙手捧著頭,瞑目出神,她想:「我年輕二十年,多麼好!」她想:「最理想是二十年前的肉體,現在的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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