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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宮中如濟如火的興旺歲月中,為神聖皇帝所寵愛的太平公主卻落落少歡。

  她只在吉日良辰隨眾見駕一次,就沒有再在皇帝面前出現。做了皇帝的武曌,對女兒的關愛並未減卻,而且,她也體解到女兒的少歡是由於薛紹的死去。皇權雖然至高無上,但是不能令一個死去的人復活。

  母性的存在使得武曌私憾無窮。她和情夫在一起的時候,會想著女兒,雖然她並不認為女兒會是在孤獨中的,但是,作為一個公主,而竟是寡婦,總是不堪的。她曾經以物質的給予來補償女兒,在登基之後,加封太平公主的食邑三千戶。

  太平公主承受了封邑,卻連謝表都不上一道。

  這又使得武曌為之鬱鬱。她牢騷地向婉兒說:

  「珠兒一向是馴順的,現在卻來煩我了。」

  「公主需要一個駙馬。」婉兒笑著說,「神聖皇帝卻給她三千戶。」

  「要一個駙馬,這也不算難啊,她可以自選,或者,我來替她選一個。」

  「從前的駙馬都尉是出名的美男子。」

  「哦,那就不大容易了——目前,名門望族中,有哪個長得俊,又未婚的?」

  婉兒搖搖頭。

  「煩人!」武曌支頤思索著,隔了一些時,忽然笑說:「武承嗣喪偶,讓他們表兄妹結婚吧。」她稍頓,又接下去,「承嗣長得還端正,珠兒配他,總不吃虧的,你派人去叫珠兒來吧!」

  太平公主在私事方面是放縱的,對於掌握大權的母親,一些也不馴順,她在獲知皇帝母親為自己擇定武承嗣為婿時,既搖頭,又搖手,稚氣地說不。

  「珠兒,你年紀也不小了,休再孩子氣啊,武承嗣有什麼不好呢?」

  「他有什麼好?」太平公主鼓起嘴,氣呼呼地說,「肥頭肥面,面孔上好像有一層油膩,永遠洗不乾淨,你想,和這樣一張面孔貼著在一起,多沒勁兒。」

  「珠兒,荒唐啊——」武曌笑斥著女兒。

  「一些也不荒唐,我又不是嫁不出去,為什麼一定要選他呢?他品貌不是第一流,有財有勢嗎?我不稀罕,我一樣有。他是神聖皇帝的侄兒,我是神聖皇帝的女兒,不論從哪一方面比,我都比他強。」

  「珠兒,我以為承嗣可靠哪。」

  「媽,換了你是我,肯不肯自願嫁承嗣?」

  神聖皇帝不假思索地搖搖頭。

  「可又來,易地而處,你就不肯,卻迫我嫁。」太平公主大笑著。

  「我的意思是,你總得要一名駙馬啊,你為薛紹而不歡,我知道的,急切中,我想不出比承嗣更適合的人。」武曌溫婉地說,「珠兒,不要糟蹋承嗣,你既不喜歡他,就另外找過一個。」

  「我自己找!」

  「你條件太苛,只得讓你自己找了。」

  「是在我的表兄弟中選一名嗎?」太平公主依依地凝看著母親。

  「那是最好也沒有,門戶相當。」

  「表兄弟中——」太平公主沉吟著,稍微隔了一些時,她說,「我選出了一個——武攸暨!」

  「攸暨?他有正妻的呀,難道你去做妾?」

  太平公主昂頭一笑,輕鬆地說:「大周神聖皇帝的女兒可以做妾嗎?」

  「珠兒,不要再淘氣了——攸暨有妻,你又不是不知。」

  「富貴易妻,人之常情,只要皇帝一句話,攸暨難道能不出妻嗎?」

  武曌皺著眉,一時也無法允承。於是,太平公主嘟起嘴,發出一聲歎息。

  「珠兒,皇帝怎麼能出口要人出妻呢?這會惹人議論的。」她看著女兒,搖搖頭,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氣,「煩人,你一定要攸暨嗎?」

  「皇帝自然不能下制命攸暨出妻的,可是,皇帝把武攸暨叫了來,通知他出妻,這不會寫入歷史的呀。」太平公主以逗弄的神氣看著至尊的母親。

  第一次為兒女的私情而感到煩惱的武曌,終於被女兒逗笑了,她欣賞女兒的風趣。但是,對於女兒的要求,她還是猶豫著——雖然在內心已自允承,但她覺得這是一項不合情理的要求,倘著順遂地承允下來,那麼,今後就可能會有相同性質的要求提出的。

  「皇帝——」太平公主以叫聲來表達自己在期待。

  於是,女皇帝舒了口氣,轉向婉兒:「你著人喚攸暨來,由你代表我向他提出。」

  「謝謝皇帝的恩典,」太平公主機靈地說,「我知道這是不情之請,今後,我不會再有了。」

  「你知道就行了。」武曌幽微地一笑,「珠兒,武攸暨有什麼地方值得你如此傾倒呢?」

  「我不知道,我以為在表兄弟中,他是最俊的一個。」

  「你可知道攸暨是一個怕老婆的男子?」女皇帝脫口說出。

  這一句話使太平公主與婉兒同時感到驚異。武攸暨的懼內,並非新聞,但是,日理萬機的女皇帝,竟連如此瑣屑的事情也知道,這是可怕的啊。太平公主立刻聯想到:自己的一切,母親也必已全知的啊!於是,她故作輕佻地接口:

  「我也聽說。我喜歡一個聽話的男人。」

  於是,武曌搖搖頭,似乎是感慨地細語:

  「我以為,懼內的男子可能是缺少丈夫氣概,在正常的情形下,最好是相互不懼。」

  「在女皇帝的禦宇之下,是應該懼內的。」太平公主輕鬆地說,「謝謝皇帝的恩典。」

  「我的皇朝到現在才使你滿意。」女皇帝又微笑著。

  就在這時,內宮侍女來奏告:「來俊臣請謁。」

  婉兒明白這是特殊的晉謁奏事,就徐徐起身,向太平公主招招手說:

  「公主,讓皇帝陛下治事吧。」

  來俊臣在例外的時間入宮,是呈奏女皇帝交辦的特殊案件,有關擁立功臣宗秦客的。武曌從一條特別的途徑得知宗秦客自恃有功,在周皇朝建立的第一個月中,就接受贓賄,這件事使她憎恨和遺憾,她要使自己的皇朝邁淩千古,親信的大臣受贓,等於直接毀損她的皇業,在她的心理上,這是萬無可恕的,因此,她命來俊臣秘密調查經過。

  現在,來俊臣搜集了各項證據,呈送給女皇帝。

  她默默地看著記錄,心中有說不出的難過。稍微隔了一些,才以低沉地聲調說:

  「我知道了——你再留心一下其餘五個人。」她低喟,逐一報出名字,「鸞台侍郎傅遊藝、左玉鈐衛大將軍張虔勖、左金吾大將軍邱神、侍御史來子珣、內史岑長倩——他們都是開國功臣,也都曾賜國姓的,宗秦客敢於受贓,他們可能也會。你留心著,只要有枉法的行為,不論親疏,我一體懲處,我不能容忍人們毀壞我的皇朝!」

  「是,陛下——」來俊臣肅穆鞠躬允承,徐徐退出。

  武曌似同木偶那樣地獨坐著。她傷感,因宗秦客的案子而動搖了對人的基本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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