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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山東大族雖然輕蔑這個出身寒微的女人,可是,她的權力,終於使他們議論不休。

  ——沒有人能理解這個女人,山東大族和關隴貴族都一樣地不明白。而且,他們也不解大唐天子何以會將權力交托給她。

  現在,他們奇怪著武氏的久留于長安。前些年,大唐天子往來于長安和洛陽,而因方便糧食運輸的原因,皇帝在洛陽的時候多。可是,這四年中,因大明宮的落成,皇帝像久居長安了。

  自蓬萊宮落成後不久,由武氏策劃,在長安營造一所雄豪闊壯的大明宮。大明宮,比太宗皇帝所造的太極宮大五倍以上。

  當大明宮興建時,皇帝與皇后回到洛陽住了一些時,患風濕病的皇帝曾經東行,到泰山封禪。兩年之後,大明宮落成,帝與後就駕臨西京——武皇后在長安一住就是四年。

  大明宮的範圍,東西三裡,南北五裡,正殿名含元殿,南面共設五所門,中央大門名為丹鳳;丹鳳門道街有一百二十步闊,折算,有五百尺以上的寬度了,這是驚人的建築,當初,武媚娘動用了關中十州的率口錢,又減京官一個月薪俸,發動四萬多民夫,來從事這一項建築工程。

  山東大族奇怪著:她這樣做何以沒有人抗議和反對?

  武媚娘多數時間住在大明宮中的承泰殿,那是在含元殿以北和安樂殿遙相對峙的,安樂殿在名義上是帝殿,承泰殿則是後殿。

  但是,早朝的儀仗隊多數從承泰殿出發向含元殿去,安樂殿內的皇帝享著安樂,難得有一天上朝去。

  四年來,皇帝出巡過兩次,這就是李治惟一的為國勤勞了;此外,這位衰弱的皇帝喜歡聽歌看舞,他的時間消耗在安樂中,而皇后的時間卻用在爭取權力和鞏固權力,她在長安四年,建立了她的權力集團,可以和北朝貴族與山東大族相抗衡的新興力量。

  她提拔了在文學上有造詣的清寒士人。

  武氏,漸漸地向上升,現在,她登上高峰了。

  皇太子李弘應母后召來到長安。

  在長安那些年中,武皇后只帶了女兒在身邊,她的四個兒子,李弘留守洛陽,李賢則遠在揚州藩所,李顯、李旦分別在房州和冀州。人們都看得出,武皇后的親情很淡,她極少提到兒子,不過,她對女兒太平公主卻又例外。

  和太平公主在一起的時候,武皇后笑口常開。

  這次,召李弘到長安來,並不是一個母親通常的思子之情,而是與政治有關的。

  武媚娘的姊姊韓國夫人曾經告知她:李弘在洛陽,與關隴貴族往來很密切——而在此之前,武皇后也曾聽到太子賓客許敬宗的報告。許敬宗是她一手提拔出來的人,她相信這個人對自己會是忠貞不二的。當時,許敬宗含蓄地報告她:太子風格不同。

  當時,武皇后以為,一個在成長中的少年,不妨讓他自由發展,她以為兒子對母親必然是盡忠盡孝——她自身的親情很淡,可是,她對兒子,卻有親情的要求。

  因此,在韓國夫人報告之後,她對兒子故意地為難自己,有著不滿。

  李弘到長安了。

  當她在早朝之後召見皇太子于承泰殿時,內心忽然起了一種稀罕的抖栗,兒子太大了,兒子立在自己的面前,好像一座寶塔。

  她立刻聯想:兒子如此大了,母親,何來立足之地啊;兒子如此大了,母親,應該老了啊。

  一念及于老,武媚娘的心房好像在下沉,她自我地感受到一種重量的壓迫,她也自我地感到催促——那是年矢催人的促迫。她想到:漫長的歲月在政治的漩渦中逝去了。

  李弘看到母后向自己發怔,局促起來——在含元殿早朝的時候,他曾於較遠的距離見過母后!談不上有什麼印象,他只覺得母后森嚴,有一股冷峻的氣概。這是一般婦女所無的。現在,他在近距離看母親,仍然覺得森嚴……

  至於武皇后的心理反應,李弘是完全不知道的。每一個兒子都不會去設想母親的年齡,每一個兒子都以為母親必然是老的。

  在局促不安中,皇太子低叫了一聲:「母后!」

  武媚娘好像自夢中醒來,眨眨眼,再細看兒子,依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在想:他大了,大了……

  「母后!」李弘再叫了一聲。

  「哦,我只是想見見你。」皇后的情緒被擾亂了,原來的計劃,不得不改變,處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她是無法有條理地教訓兒子的,因此,她對召見兒子的目的,輕描淡寫地推搪了過去。稍緩,她慢吞吞地接下去問:「洛陽情形好吧?一路來看到些什麼?」

  問話是溫和的,與母親隔閡的兒子,因此而沾染到室家的溫暖,情緒上不再局促了,而且也較為大膽了,他說:

  「洛陽的情形與過去沒有變!洛水岸上,多出了十來座園林,宮城方面,東宮苑的部分,大致上修整過!」他機巧地避開了政治,輕輕講了洛陽的建設;接著,他轉到道路見聞:「京洛大道很平坦,去年的工程很成功,不過,我聽說漕運極其艱難,徵發也太重,有些民夫吃草根,連府兵也多有吃不飽的。」

  「哦——」武皇后若無其事地接口,「我要他們去查查,照理,關中並不缺糧呀。」

  「聽說,漕運成了皇朝很大的負擔!」

  「那樣說,我應該率領百官到洛陽去了。」武媚娘的口氣很空虛,顯明地,她並不以兒子之言為然,但她又不願駁斥久別初見的兒子。

  但是,由於她不設法開展談話,母與子的相見,變得很拘謹。好像,他們之間本是無話可說的。

  「父皇的健康……」李弘好容易迸出一句話來。

  「嗯。」她定了一定神,再接下去,「皇上的風濕病一直沒有痊癒!去年出巡回來,連行路都有艱難,近來好一些,是在溫泉療養之功。阿弘,你過安樂殿見父皇吧!」

  「是——」李弘允著,並不立刻告退。

  她懂得兒子的意思,緩緩地說:

  「你先去,我隨後就會來的。」

  遣走了兒子之後,她心情壞到了極點。那是無法解釋的,她想著自己的老去,想著年輕時光虛度,想著一個被風濕病纏繞的丈夫。

  「唉!」她低喟了一聲,起身走到妝鏡前面,呆看自己!長久,長久——她拿起了粉撲,用粉來填充年月所造成的褶皺。

  就在這時,掖庭令進來奏告:洛陽送來一名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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