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武則天 | 上頁 下頁


  內侍們排列著,低頭躬身,讓他們行過。門外,一行長長的行列,大約有七八十匹馬——她在這種勢派之下,忽然軟弱了,艱難地籲著,而年輕的皇帝,卻得意地微笑。

  金鼓未鳴,號角不響,隊伍在靜寂之中行進。武媚娘握著車上的橫杠,似在夢中。她時時偷看身邊的皇帝,他神采奕奕,平靜地坐著。她回想著從前,李治做太子時候的光景:那時,他沒有現在這樣靜。於是,她把一隻手擱在他膝上,皇帝立刻把她的手捏住——這一刻,皇帝有心事了,他親自帶了前皇的才人進宮,倘若在午門遇上了輔政大臣,無疑會被諫阻的,到時,如果媚娘被拖下來,他何地自容呢?這份憂慮減低了他的冶興,漸漸地皺起眉頭。

  午門近了,前隊的金鼓也響了,皇帝看到迎候著的人,由輔政大臣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率領,他低沉地說:

  「我們有麻煩了,剛才我不曾想到,媚娘,看來他們會阻撓我們的,怎麼辦?」

  武媚娘自車帷的縫隙中外望,暗自心驚,但一瞬之間,她立刻安詳了,她明白皇帝是最高權力者,如果皇帝決定要做,誰能阻擋得住呢?她眼看李治,用目光激勵他。

  「怎麼辦?」李治無力地問著。

  她有一個感覺:當今皇上比前皇低能得多了,太宗皇帝在千軍萬馬、生死俄頃之際,仍是不亂的,而他,卻為一個女人問題不安,她暗自感歎,輕聲說:

  「你要內侍傳旨,皇上中寒,禦車直進內廷,各人免朝。」

  「對啊!」他笑了,「媚娘,我怎麼會想不到!」

  於是,宮車在萬歲聲中進入安福門。

  一進入宮門,年輕的皇帝立刻活躍了,他把車帷一推,伸出頭,欣快地叫禦者把禦車駛往翠微宮。

  「翠微宮——」媚娘半睨著眼,喃喃地說,「這是我們的……」

  「是我們的舊地,嗯,現在你又回來了,媚娘,你暫時就在翠微宮安身吧。」

  翠微宮的石階上站著十來名內侍迎候,媚娘低著頭跟皇帝下車,低著頭踏上熟悉的石階,沿著紫檀雕花的欄杆向內走,她屏住呼吸,怕驚醒一些沉睡中的人似的。

  她聽著細碎的腳步聲,聽到下帷的聲音,忽然,皇帝一把抱住了她的身子,狂放地吻著她,她沒有反抗,於是,他們兩人倒在鋪著厚毛氈的榻上。

  「我們到家了,媚娘,你記得從前嗎?在這兒,我們第一次……」他的笑和喘息混在一起,「媚娘,我又把你帶來了。」

  「阿治,陛下——」她在歡喜中流出淚來,在舊地,重溫著舊夢。她既回想翠微宮的往事,也回想感業寺內一年半的歲月,生命的路程是曲折的;然而,她的命運並不壞,一些挫折過去了,今後,雖然還會有挫折來磨難她,但她相信自己再也不會離開宮廷了——當年,她和李治偷情的時候,以為這位皇太子夠膽色,必然與父親有些相似,但這回入宮之後,她修正了自己的觀念:李治在各方面都不及太宗皇帝。認真說,李治是有些兒遲鈍的。但這對於她的前途只有好處,她相信自己的才智,控制這樣一個皇帝,綽綽有餘。她是有控制人的欲望的,她以為人生的最大目的,就是役人,使群人處於自己之下。

  大唐宮廷增加了一個武媚娘,並未受到內廷人們的注意,掖庭令把她的名字記在妃嬪冊簿中,內府局依照常例,撥付一份規銀;此外,宮闈局令到翠微宮,指示了一些出入的規例,進宮的手續便算終了。

  在掖庭的記錄牌上,她的名銜是婕妤。

  她已不再是稚嫩的了。一個成熟了的少婦,在宮廷習慣中,人們以為在她的年紀不會有大發展了,沒有人特別關心她。當她去覲見皇后時,王皇后也和其他諸人那樣不介意,一個失去了鮮嫩的女人,在男子的世界中,少有翻天覆地的可能。

  這是武媚娘所要求的,她在進宮的最初幾日,自斂鋒芒,顯出遲鈍與愚直的模樣。這樣做的目的,在於避免太早被人妒忌;妒忌,總有一天會來的,而延遲一點,使她可以從容準備應付。

  但是,這種安靜的日子只有半個月,當王皇后得知她是先皇的才人而又為皇上親自從外面接進宮來的消息之後,便有了不安,她遣人把武氏找來。

  武媚娘時時刻刻提防著,皇后一來傳召,她立刻體會到可能發生的事故,因此,她打扮得典雅樸素,由掖庭局的內給事陪著,踏進她在前皇時期即已熟悉的後宮。

  王皇后仔仔細細地察看武氏,然後,以傲岸的神氣詢問:

  「武婕妤,前皇在世的時候,你在宮內?」

  「是的,皇后,」她低著頭恭謹地回答,「那時我被選進內宮,充當才人。」

  武氏的坦白倒使王皇后一愣,她原以為這個新來的婕妤會掩飾前皇時代的身分的,不料她卻直認無諱。王皇后只得微笑點頭,隔了一歇,才又收斂笑容問:

  「你知道宮廷的習例,前皇的妃嬪——」她稍稍一頓,似乎在察看對方的顏色,但她卻鎮靜地低著頭,略無惶懼之狀,於是,王皇后轉口說:「是皇上親自迎你進來?」

  「是的,皇后——」她拖長聲音回答,在這一瞬,她已體察到皇后的用心了,略微一思索,便自動接下去報告,「前皇在世的時候,我曾見過太子幾次——」

  「你們怎樣見的?」王皇后情不自禁地搶著問,她知道這是最重要的關鍵。

  「太宗皇帝晚年被風濕病困擾,躺在榻上的時間居多,我奉命做一些書記的工作,常常隨侍在旁邊,太子進宮晉謁,我見到的。太宗皇帝駕崩之後,我到感業寺做尼姑,皇上見我能做書記工作,要內侍獨孤及傳旨,命我蓄髮待命,準備進宮。前些日,皇上車駕經過,命內侍帶我進宮覲見皇后——這都是皇后的恩賜。」

  皇后緘默著,她對貌似忠謹的武氏,感應非常矛盾,遲疑了一歇,覺得這一段經過也無深究的理由,於是,她淡淡地命掖庭內給事把武氏兩朝經歷記下來,王皇后以冷峻的口氣說:「記下來,這是歷史。」

  武媚娘對這項命令有著深恨,但仍不動聲色地站著,她暗暗地發誓:終有一天,我會改變你的歷史!

  就在這時,王皇后的面色又轉為和緩了,徐徐說:

  「武婕妤,你在太宗皇帝的時候就在宮內,宮廷的禮節當然是懂的,以後自己小心,皇上和我們年紀都輕,諸事要自己約束。」

  「是的。」她垂著頭,「我再到宮廷很是惶惑,前皇的時代,我只是一個才人,宮中的女官。現在,皇上賜了我婕妤的大號,我不曉得應該怎樣——」她徐徐仰起頭來,眼眶中,凝蓄著清淚,「以後一切要請皇后包涵指示。」

  女人的淚水能贏得男人的同情,有時,也能贏得女人的同情,王皇后看到她欲垂未下的兩眶酸淚,忽然心軟了,欠動身子,更加和緩地說:

  「宮廷法禁森嚴,有許多事我不能不問問清楚,倘若我們有一些差池,落到大臣們手上,那就不好意思了。你放心,時時刻刻到我這兒來吧,不必照規例那樣通報,有空閒時就來,我這兒的兩名女官,太不濟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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