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武則天 | 上頁 下頁


  「給你看,整個夏天,一共只蓄起兩寸多長,唉,會把我等老了呢!」

  「慢慢來吧,再七八個月,就差不多留起了,我會常常來的。」李治溫柔地說,「過了年,我相信會有一尺長了。」

  「一尺,一個女人的頭髮只有一尺長,那多難看!」她愀然說,「剪的時候,只一刀,蓄起來,卻有這樣難。」

  「我看看呀!」他伸手來除她的頭巾。

  「不要,我不想給你看——那樣子,老實說,連我自己也不想看的。」

  「我們未來的日子長,一年半載又算得什麼!」他悠悠地說,「我會盡可能來看你。」

  「現在,你可以回去了。」媚娘摟著他並不放手,「下回,你來的時候,千萬先給個訊息,別使我太狼狽。」

  他嘻嘻地笑,貪婪地看了幾眼橫陳的玉體,然後起來。

  「今天獨孤及怎麼不來催你了?」她拉住他的袍角。

  「我吩咐了,誰再催,就砍下他的腦袋來,他們還敢!」年輕的皇帝得意地說著。

  這天的相會,使她得到一個印象:皇帝的感情是可以把握的了。現在,她的思念集中到怎樣爭取時間,拖延下去,可能是會有變化的。而要爭取時間,便得使頭髮趕快長起來。她日夜思索這個問題,終於,她想到了假髮——在宮內的時候,不少女人曾用假髮來增添自己的秀美,以前,她並未有此需要,而現在,假髮對她的命運關係太大了。取得假髮,在她是並不困難的。當年,剪下來的、自己的烏絲,她一直保留在她床下面的錦盒裡。現在一想到,立刻取了出來,輕輕用梳子梳勻了,再擦上一些香油,然後除下頭巾,想要拿發網把假髮攏上去。然而,她的真發實在太短了,短到連接裝假發也還不能夠。

  她恨恨地把一束髮擲在禪床上,獨自苦惱了一陣,再收拾起假頭髮,然後開始做日常的健身體操。

  第二章

  歲月悠悠,又到殘年了——李治登上皇座已快滿一年,但自秋至冬,皇上卻沒有再到感業寺來,禪房內一度春風,過後便沉沉如止水了。媚娘在疑惑與憂慮之中,雖然宮廷中常常有密使到來,但是,物質的賞賜與泛泛的通候,是不能滿足她的。她的目的是進宮,取得崇高的地位。禮物,對她未來的生命毫無意義!不過,為了維持自己的尊嚴,對著內廷的使者,她從不問起皇上。也許,這是因為獨孤及沒有來吧,而獨孤及的不再出現,亦是她懷疑的中心,一連串「為什麼」橫亙在她的心中。

  她的頭髮已長到可以接上假髮了,然而,皇帝不來,頭髮長了又有什麼用呢?她戴著假髮,對著烏銅鏡自我欣賞,有時,她也對著鏡子流幾滴年華的酸淚。

  她以為自己是最適合居住在皇宮之內的,因為,她懂得宮廷的一切。前皇在世的時候,她學到許多,她自信能成為最好的皇后,她也自信,只要自己協助皇帝,可以順遂地治國平天下。

  然而,她又沒有進宮的機會。

  她期待著,怨著,但是,她又有無比的耐心,從來不讓人看出自己是在期待,自己有著怨望。

  一個風雪的日子,感業寺忽然有了車馬聲——

  禪房是寂靜的,當第一匹馬在感業寺門前停下來時,她就聽到了,接著,她聽到了車輛齧雪的聲音。

  「是他,一定是了!」她終於跳了起來,伸手摸摸頭,假髮裝著。於是,她急急撒了一把香末在爐中,吩咐齋姑守著門,就直向更衣室去。

  大唐皇帝冠帶飄搖,徐步邁過來,但禪房是空的,他訝然看著兩個跪迎的齋姑,沒有詢問。

  更衣室的門忽然拉開了,一個豔裝的少婦凝眸對著他。

  「你——啊,是你!」他驚叫出來,「是你,換了衣服!」

  「你認得出?」她嫣然微笑,「我老遠就望見車騎駕到,趕著進來換衣服接駕,唉,還是遲了一步!」

  「你望見我來?」

  「是的。」她繼續編織著謊話,「我每天都是這樣望幾個時辰,我相信總有一天可以望見皇上來的,是嗎?」

  謊言往往是能使人感動的,他信以為真,不安地拉起她的手,「這樣大的雪,你站在雪地裡嗎?啊,你的手很冷呀!」

  她點點頭,慢慢地把身體挨向皇帝,終於,她的頭依偎在他的肩膀。於是,皇帝以一條手臂環抱了她。

  他享受著摟抱,並未留心她的頭髮;於是,她又故意扭動身子,把長髮拂在他手上,他覺察了,驚悅地叫出來:「媚娘,你的頭髮!」

  「阿治,」她仍然照從前的稱法呼叫皇帝,隨後雙手環住了皇帝的頸項,「我等不及了,阿治,我每天一合上眼就看到你……」她的聲音微顫,「我真恨,如果你不是皇帝,我們老早就在一起了。阿治,那些下雨的日子,颳風的日子,我站著從門縫裡張望,我想看到你,就是你在我的門前經過,讓我看一眼也好呀!只是你不來,我望不到。阿治,你想想,我的心,如果再望不到,我的心會碎!」

  皇帝的感情浮漾著,似一條魚進入了她布下的網罟。

  「阿治,為什麼啊,這樣久,連獨孤及都不來?」她愁戚地,稍帶抱怨地,「你忙嗎?」

  「媚娘——」他偎著她的面頰,「那些輔政大臣纏得我太緊了,他們每天伴著我,脫不了身,媚娘,那個獨孤及,唉,他死了——我連一個可信託傳話的人也沒有。直到前幾天,我才補了一個可靠的人,是獨孤及的弟弟獨孤忠。」

  「是這樣嗎?我擔心死了。」她舒了口氣,鬆開手,讓皇帝坐下來,於是,她看清楚了皇帝穿著大袍,「你到感業寺來,穿得這樣整齊,倒沒人干涉你?」

  「哪裡是,」李治苦笑著,「今天是去祀天的呀,回來的時候,我吩咐轉到這兒來。」

  「罪過,祀天祀到這兒!」她抿著嘴一笑,而這一笑,在年輕皇帝眼中,似是花枝搖顫,具有動人的風情。

  「你也是我的天呀!」他雙手捧起她的面頰。

  武媚娘偏過頭,又枕在皇帝的肩頭上。他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情欲如爐中炭,徐徐地熾烈,忽然,他把她一推,跳了起來,她惶惑地看著他。

  「媚娘,」他的手一揮,大叫,「今天有車子在,你跟我進宮!」

  「現在?」她震駭了,簡直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她渴想進宮,但當突然來了宣佈,反而手足無措。

  「自然真的呀!」他指著她的頭發笑道,「用不著再等了!」

  「阿治,」她似笑非笑,怔了一陣,惴然說,「我不曉得要怎樣,我去收拾東西——」

  皇帝拉住她的手臂,阻止她從事瑣碎的工作,笑著說:

  「這些東西,要她們替你整理好啦,我留兩名內侍在這兒監押,我們先走吧!」

  「啊——」武媚娘幾乎暈眩,她倚著他的肩,以一種感激和興奮的聲調說:「我總得帶一些自己身上的東西呀!」說著,一扭身走開,但這時的心情,如同急管緊弦在合奏,一片混亂,不知撿拾些什麼好,兜了幾個圈子,只包了幾件底衣和珠粉。

  「走吧,宮裡的東西盡你挑用哩!」李治在興奮中,拉著她,急急走出禪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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