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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母后!"車牙單于一個健步過來扶住了她。

  她靠在單于強壯的手臂上,兩腿軟軟的站立不穩。

  "母后,您該去休息!"

  她搖搖頭,握住大單于的手,努力站住雙腳。

  這一天在戰鬥中行將結束,蝗群拋下無數同伴的屍體繼續浩蕩前行,它們的陣勢並未減弱,活著的傢伙鼓著更加壯大的軀體,振翅向前高飛。太陽終於露出了它的模樣,但太陽已化做紅紅的夕陽掛在西空,展目望去,美麗的草原被剝食殆盡,綠草全無,可以清晰地看見黑黑的地皮,地平線之內沒有半絲綠色!東西南北面的部落飛騎來報,他們均遭到飛蝗侵襲。一日之間,匈奴赤地千里!這比一場戰爭過後的景象還要淒慘啊!場面多麼巨大激烈的戰爭也奈何不得自然呵,戰火不會燒光所有綠草,鏟出一切綠色的生命。

  天父呵!車牙單于和甯胡閼氏立在一個土坡上,悲痛萬分地望著匈奴草原,就在今晨,它還是一個生機盎然、綠草婆娑的世界!蒼涼的晚風吹過,傳送來淒慘的哀號聲,牧人的牛羊被飛蝗咬死了大批,許多馬兒也給咬死或咬殘,一頭懷孕的母熊,因身軀笨重未及逃掉,竟給咬得僅剩一副白森森的骨架,觸目驚心。一群頭髮散亂、衣袍破爛的女人抱著她們被咬傷的嬰孩慢慢圍攏過來,口裡發出哀哀的哭聲。一位婦女將她的嬰孩舉給甯胡閼氏,這小兒的臉被蝗蟲咬出了血,孩子已哭啞了嗓子。閼氏接過孩子,把他抱在自己胸前。

  "大單于!甯胡閼氏!我們做錯了什麼?天父為何要這樣懲罰我們?!"這婦女悲愴地問道,顫抖的兩腿站立不住,"撲通"跌跪在地。

  "我們做錯了什麼啊?!"女人們一齊跌跪下,號啕慟哭起來。

  "天父呵,我們無比愛戴您呵,可你一日之內就毀了我們的草原,殺死了我們的牛羊!……"女人的雙手一下一下捶打著裸露的地皮。

  大單于猛然轉過身,將痛苦的面孔迎沖著紅紅的夕陽:

  "天父呵,為什麼?!為什麼?!"

  車牙單于屈膝跪下,淚水傾出他的眼窩。甯胡閼氏摟緊懷中的嬰孩,亦用淚眼凝望夕日,無聲問詢著:哦,為什麼?!為什麼?!

  夕日沒有回答人們的詢問,它逃也似的淹沒在西天的雲河裡,夜幕降臨,高天深處寥落地掛著幾顆寒星,月亮沒有一絲蹤影,籠罩著匈奴大地的是死一般的寂靜。一日之內,龐大的匈奴帝國似乎垮掉了,匈奴人的精神被這前所未有的災難擊垮了。他們不記得匈奴還遭受過比這更大的災難,當初使匈奴陷於絕境的是秦始皇的大將蒙恬將軍,這位無敵將領率三十萬鐵騎大敗頭曼單于,佔領匈奴國大部土地,把頭曼和他殘存的部眾趕到遙遠的北海。那時,匈奴元氣大傷,幾乎到了滅絕的邊緣。但是,草原依在,豐美的水草地遍佈北海兩岸,只要有草地在,匈奴人哪怕只剩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剩下幾隻羊,幾頭牛,二十年後,便又是一個生機勃勃人畜興旺的大部落。水草地呵,是養育匈奴人的母親!

  如今,母親滿身創傷,奄奄一息,哦,母親也許死去了,至少在將臨的秋季,大地不會再披上色彩斑斕的盛妝,空氣中不會再有果木成熟的甜香,飛鳥不會來歌唱,百獸不會來嬉戲,湧到這裡的只有無盡的悲涼的長風。

  匈奴人意識到一場空前的大饑荒就要來臨了,沒有了水草,牛羊馬兒不能存活,而失去家禽,以奶食肉食為主的牧人就斷了頓。原上的草食類動物也將紛紛倒斃,肉食猛獸亦喪失了食物來源,草原的生物鏈被徹底破壞了。

  一連多日,車牙單于率諸王在原上長跪祈禱、祭拜,日出日落,天父的太陽一如既往地走行在這片天空上,完全不理會單于等人的虔誠。匈奴的君王感到身心空空蕩蕩,天父的陽光不再給他灌注力量。

  "我被天父拋棄了呵!"車牙單于絕望地伏跪在大地上,如死去了一般。

  "向大漢求援吧!"有人提議:"漢帝會贈我們大量的糧食布帛,足以使匈奴國度過秋冬兩季的饑荒。"

  可是,由邊關傳來的消息又使人們不再對大漢心存幻想了,這場可怕的蝗災正是從大漢襲來,已使漢地的好幾個郡國顆粒無收,眼下,漢境饑民遍地,野狼食人,百姓易子而食。

  "走吧!匈奴舉國上下大遷徙,去尋找新的牧場,天下之大,總有我們落腳的地方。"

  "往哪裡去呢?"

  單于和諸王思考著,飛蝗掃蕩了整個匈奴草原,再遠處,便是別國的土地了,北有堅昆、丁零,西有呼揭、烏孫和西域諸國,他們佔據著已知的一塊塊綠洲。東南便是大漢。東北有鮮卑部落,有夫余、烏桓、肅慎等遊獵部族,他們處在一個比匈奴更原始落後的階段,對匈奴人和漢人充滿了仇恨,因為長期以來,雄踞太平洋西岸的這兩大民族從未將這些弱小部族放在眼裡,很多世紀前就頻頻舉兵征討他們,匈奴的冒頓王時期,這位神聖的天所立大單于更是東征西討,率領他強大的控弦之士滅東胡,驅月氏,平樓煩,使周圍的小族無不向其臣納貢。他們恨匈奴人,儘管偉大的呼韓邪單于一生都在化解這些仇恨,但是,匈奴人清楚,這血仇已經深深植根於他們的身底和血液裡,可怖的記憶像毒咒一樣一代代地承襲下來,他們時刻在注意著匈奴,一旦它衰落瓦解,立即學禿鷲撲上去分食。

  "他們不會允許匈奴人進入他們的草場,等待我們的將是利劍。如果我們一定要進入,就必須還以利劍!"且麋胥高聲嚷,拳頭重重砸在矮腳桌上。

  諸王和大單于都愣住了,"征戰"這個詞已令他們陌生了,匈奴近三十年沒有戰爭了,但他們對殺戮並不生疏,每年冬季的狩獵期訓練著匈奴武士的搏殺技藝,他們驕傲地高舉起沾染著猛獸血跡的長刀。如今,到了本民族存亡的緊急關頭,跨上戰騎,去為我們的帝國搶奪新的聚居地,千百年來,草原部族就是這樣走過來的,草原人從來都是遵循著叢林法則"弱肉強食",唯其如此,匈奴才成為強大的威振北方的遊牧帝國。

  車牙單于和諸王的面上掠過一抹興奮的紅光,眼中跳躍著熾熱的殺機。

  "不!"伊屠知牙師站起來,激烈道:"一場蝗災就使匈奴背棄了自己和平的誓言,重新成為狂飆風暴,去襲卷世界!讓呼韓邪單于和複株累單于畢生的努力和心血全都化為灰燼,讓匈奴再次被各民族詛咒!"

  "知牙師!匈奴就快完了,數萬隻羊羔在嗷嗷待哺,還有無數馬兒和奶牛,還在乎什麼誓言!"

  "大草原一片凋零,如果我們不在短暫的秋季找到新的牧場,嚴冬一到,我們就只有等死了!"

  諸王嚷嚷著。

  "大單于,"知牙師轉向車牙單于,"這場蝗災擾亂了我們建城的計劃,不得不中止將要開始的施工。但我們可以先用庫幕裡的金銀去富庶的西域諸國購買急需的糧草。"

  "哈哈哈……"且麋胥粗野地大笑,"他竟然要用黃金和白銀去那些小部族購糧草!平日裡,那些傻瓜見了我們是要發抖的!在冒頓王時代,四周的小國全都要對匈奴俯首稱臣,交納貢物,即便如此,還是要提著腦袋過日子,因為說不定哪一天,神聖的冒頓王手癢了,就會率上他無敵的控弦之士踏平了某個小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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