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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大單于擺手止住他,挽著他走到殿外,午後的驕陽照耀著草地,單于道:"唔,知牙師,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我曾經激烈地反對過你的建議,認為匈奴人不需要文明的城市,千百年來,我們的先人就追逐著水草,住氈房飲漿酪,一代代地繁衍到今天,我們不是生活得很快樂嗎?可是……登上這王座後,再向四處看,一切似乎不同……"車牙單于邁上前,展眼望去,"茫茫草原,無盡無頭,匈奴帝國在哪裡?這兒聳立的百張雪豹皮和百張白熊皮織成的穹廬就是匈奴王的宮殿嗎?這些氣派的白羊毛大帳組成的帳幕群就是匈奴的都城嗎?匈奴如今國富民強,牧民衣食無憂,我們的幕庫裡堆著數不清的黃金白銀,可我們卻固執地過著簡單原始的生活。"

  伊屠知牙師的眼睛亮了起來。

  單于的手重重地拍在王子的肩上:"幹吧!知牙師!給匈奴人建造一座輝煌的都城,把你圖上畫的那些亭臺樓閣統統在草原上豎立起來!瞧,王庭駐牧的這塊地方有多美,清清的盧朐河水在身旁流淌,狼居胥大山林在身後站立,雄偉的匈奴大城依山傍水,氣派非凡!"車牙單于登上一道土坡,仿佛已看到那建起的都城。

  伊屠知牙師緊跟著他登上來,朗朗道:"……崇台高寺,秀欄雲亭,千閣相連,商市雲集,民屋有序,城牆高大……哦,巍峨的匈奴大城,等待它的是百年千年的繁榮!大單于,知牙師不會辜負您的期望,定將我們的大城早日建造出來。"

  "很好,我的王弟!"兄弟兩人的手緊緊相握。

  這年的盛夏,草兒長到自己生命的燦爛峰頂,肥嫩的草葉油綠綠的,濃濃的草香熏醉了空氣,五彩繽紛的花兒也以最美麗的色澤盛開在綠草中間。空中,更是一個無比喧鬧的世界,各種鳥兒唱鬧著,不時有一群群野鶴天鵝飛落到晶亮的水泡子邊,長嘴巴把寧靜的水面撩撥得嘩啦嘩啦響。

  然而,一場百年不遇的災難就在這時悄悄降臨到這片漂亮的天地裡。一天清晨,牧人們走出氈帳,進行每日例行的祭拜,他們面朝東方深深地跪拜下去,天是朗晴的,卻不見旭日冉冉上升,一塊黑濛濛的雲死死地遮住旭日。怎麼回事?人們不解地凝望著,他們從未見過這樣漆黑的雲彩,它像滯留的一大片夜影,並一點點地朝這邊推移過來。緊接著,大群鳥兒驚叫著飛過來,一些鹿、黃羊、麅子、野驢等食草獸們也驚恐萬狀地跑了來,好像身後有什麼東西在追趕似的。不久,有百十隻狼組成的浩大群落亦落荒而逃,天父呵,能讓狼群如此膽寒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惡魔怪獸呵!不多時,虎、豹、熊等巨大食肉獸也夾雜在逃難的眾獸中。令人奇怪的是猛獸們竟一點也不想捕食柔弱的草食類動物,雖然它們近在咫尺。

  黑雲在推近。

  牧人們還是搞不懂發生了什麼,這世界是怎麼了?大到虎狼,小到草棵子裡的飛蟲都在爭先恐後地竄逃,那黑雲難道是上天降下的妖魔嗎?

  這時,羊圈裡的羊,牛欄中的牛,馬廄裡的馬開始躁動不安起來,溫馴的羊兒竟然用頭拱開了圈門,牛們撞破欄杆瘋了一般跑出來。馬兒嘶叫著躍出馬廄飛也似的逃去。

  世界出現一陣可怕的寂靜,沒有鳥叫,沒有蟲鳴,甚至風不吹,草不動。天地似乎靜止住。跟著,人們聽到了一種嗡嗡的聲音,由遠及近,愈來愈響,片刻,就響徹整個大草原,與此同時,黑雲臨近了,人們驀地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什麼雲彩,而是無數飛蝗組成的蝗群。人們驚叫起來,不知如何是好。在牧人的記憶中,匈奴草原從未遇上過這等可怕的蝗災,倒是聽往來的商人們說,塞內的中原大地常常遭受這樣的災害,他們描述飛蝗襲來的樣子,蔽天遮日,如狂飆巨瀾,所經之處,稼禾盡無,百獸變做一具具枯骨,樹木光禿,人間一片狼藉。飛蝗是什麼呢?飛蝗是上天降下的神蟲,因為人間發生了觸逆皇天的事,所以得到嚴厲的天懲。

  飛蝗浩浩蕩蕩地撲來了,覆蓋了翠青的草地,捉住奔逃的牛羊和不知所措的牧人,鑽入盞氈帳,肆無忌憚地叮咬女人孩童的臉。人們,所有的人本能地開始抵禦,他們拿起皮衫撲打著驅趕著,蝗蟲漫天漫地,密密層層,打死一批,更多的蝗蟲又飛來。人們緊閉氈帳的簾門,飛蝗竟咬破帳幕,穿帳而過,連大單于的華麗堅固的穹廬也在劫難逃,被咬得百孔千瘡。飛蝗對天下人一視同仁,不管你是君王還是牧民,是貴族還是奴僕,一律緊追不捨。

  匈奴王庭爆發了一場人與飛蝗的大戰。

  武士們乾脆拔出刀劍向著空中劈砍,這些小小的蝗蟲,毫不畏懼,前仆後繼地迎戰暴怒的匈奴武士。閼氏、公主、王女和貴婦們也在奮戰飛蝗,她們已無法保持尊貴,等著侍從來保衛,如此,只能坐以待斃。飛蝗們鋪天蓋地地襲來,無孔不入,一波波,一批批纏裹住每一個活動的物體。狗在狂吠,馬在竄跳,牛羊奔來跑去,人間的一切都亂了套。

  伊屠知牙師率一隊漢地匠人匆匆趕至,他們朝著武士們大喊:"快!點燃煙火,飛蝗怕濃煙!"

  於是,武士們在漢匠的指揮下,在帳幕的四周堆起柴草,燃起熊熊大火,嗆鼻的濃煙高高躥起,形成一圈煙障,護住帳篷。帳篷保護住了,但無法守護廣袤豐美的大草原,更多的飛蝗正在那裡大嚼著鮮嫩的草葉。

  這時,已是正午時分,勞累不堪的女人們回到安全的帳子裡,將身體放倒在塌上,真是一場可怖的噩夢。男人則無法歇息,他們想起跑失的牛馬來,還有那些仍待在圈中的幼羔,他們的心急急地蹦跳著,雙腳四處奔跑。

  "快去看看母后甯胡閼氏!"車牙單于望到治蝗有方的漢匠們在從容不迫指揮著,終於定下神,對知牙師說道。

  他們趕到閼氏的白色帳幕前,柴火已將其護住,裡面卻空無一人,遍地是蝗蟲的屍體,表明閼氏也曾奮戰過。

  "甯胡閼氏騎著她的天馬和兩位公主一同到盧朐河岸牧人的聚落去了。"一個侍從告訴他們,"有個牧童跑來說,那裡的飛蝗像雪片一樣密集,那聚落的男人們都到邊關去賣皮毛了,只剩下女人、孩童和老人,有幾位重病的老人已被蝗蟲咬死。"

  車牙單于猛然想到他的帝國的子民們,天父呵,在匈奴,像這樣的男人去遠行的部落何止一個呀!首先受到這場蝗災襲擊的就是那些可憐的婦孺老人。於是,大單于果斷下令,王庭的武士們立即出發,在各自的官長率領下前往草原上的大小部落。

  接著,車牙單于和伊屠知牙師率幾名侍衛一路劈斬地來到盧朐河岸的聚落。這裡的水草格外肥美,飛蝗們也就不急於離開,一批批的蝗蟲蒞臨,貪婪地吞噬著,原先瘦瘦癟癟的飛蝗,身軀竟迅速地粗壯起來,三隻單眼亮晶晶的,兇狠地放著光,短短的觸角呈尖銳的劍狀或槌狀,前胸背板猛然間發達起來,呈馬鞍狀蓋住中胸,後足腿節在空中有力地蹬動著,兩對羽翅貉地張大了許多,天呵!這裡的飛蝗成了強勁巨大的蟲怪!到處可聞女人孩子悲慘的哭叫聲。甯胡閼氏正領一群年輕的女人手拿皮子在奮力撲打,她的紅袍上落滿了蝗蟲,她身下的天馬經不住飛蝗的叮咬,噅叫著,蹦跳著,閼氏只得下馬進行她的戰鬥。兩位公主將她們的嬰兒用皮袍裹得嚴嚴實實綁在自己的背上,她們在母親身旁打殺著,滿臉汗水。

  "大單于!王兄!"雲兒看到他們,高聲叫。

  來者二話沒說,加入奮戰的行列。他們點燃了一堆堆煙火圍住帳幕,然後將老人和小孩送進去。

  "母后!進帳去吧!"伊屠知牙師拉住母親。

  "羊圈裡還有幾個老人呢,快去幫助他們!"閼氏推開王子,她的心正被一股激情燃燒著,有如多年前在故鄉寶坪村面對那場特大的洪水所體會到的,但她,王嬙王昭君已不再青春年少了,那飄落到額前的散發已是銀灰色,哦,她老了,她在匈奴草原生活了已近三十年!世上滄桑變化,自然雨雪風霜,人間離合悲歡,又有哪樣不曾體會過呢?五十而知天命,她已快五十歲了,人生走過了大半,天仍是那片多災的天,地仍是那塊多難的地,何謂幸福?何謂不幸?何謂死?何謂生?她用力拍死幾隻飛到近前的蝗蟲,感到一陣疲憊,頭腦開始眩暈,身子微微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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