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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很好。"昭君興致勃勃。

  護送呼韓邪回漠北的大漢車騎都尉韓昌這時縱馬馳來,看到昭君端端地立在馬上,不由得吃了一驚,"想不到公主有此等膽量!"

  "閼氏不同凡響!"呼韓邪自豪地對韓大將軍道。

  "父王,我願為閼氏持韁。"太子雕陶莫皋自告奮勇。

  單于微笑點頭,白馬在太子的牽引下邁開穩重的步子,呼韓邪縱馬與之並行,氈車繼續向前滾動著。

  這真是一幅極美的圖畫,大漢的百姓們紛紛由田間地頭直起腰身來觀看,這畫面深深印在人們的記憶裡,並且當做傳說一代代地傳下去,有詞曰:"隊隊氈車,細馬,簇擁閼氏如畫。"

  昭君漸漸適應馬兒行走的動律,身子在均勻搖晃著,這時,她抬起頭,將眼神投向四方,田野綠浪,小河陂塘,遠山近水,無限春光,多好啊!她在掖庭深巷裡幽禁了這許多年,這是第一次見到大自然呵!她的心在歡暢跳躍,多好啊!她在馬背上起伏著,滿眼都是綠油油的色澤,風兒在傳送著青草的氣息。

  "大單于,"她說道:"我幾時可以像他們一樣,讓白馬帶著我跑起來?"她指著在前面放馬馳騁的騎手。

  大單于高聲笑起來,"閼氏看上去像花朵一樣嬌柔,想不到骨子裡竟有一股朗硬之氣,要是你不怕苦辛,每日騎上一個時辰,到了漠北草原,你就是個矯健的騎手了!"呼韓邪凝視她,心中無比欣喜,他原想自己雖娶了這位漢家至純至美的女兒,實在擔心她受不了大草原的風寒,前幾代和親到匈奴的漢女們,聽說她們個個都早亡,她們到了草原上,無法忍受食獸肉飲乳漿住氈帳,無法忍受與牛馬為伍的遊牧生活,整日悲愁不止,最後鬱鬱死去。呼韓邪因為萬分眷愛她所以深深地擔憂著,現在看來,美人身上跳躍著某些與匈奴人相近的東西,那種長天闊地賦予的灑脫性情,那種樂觀和豪爽……呼韓邪感激的目光仰向蒼穹,天父果真在祝佑稽侯珊呀!

  他們向前行進著,看見愈來愈美的山水風光,昭君禁不住讓馬兒站下,輕聲說:"多像秭歸呀!"

  "秭歸?"單于不知道那是何地。

  "是臣妾的故鄉,臣妾在那兒長到一十三歲。"昭君無意中洩漏了她的身世,在呼韓邪眼裡,她是大漢長公主,即使不是皇太后的親生女兒,也是帝王之家的骨血,昭君曾被人告誡著不要談起自己的出身。此刻一時忘情,竟說了出來。可呼韓邪一點兒沒留意,在他看來,昭君是什麼出身已並不重要,王女也好,民女也好,她都是匈奴迎回的珍寶。

  昭君對她的君王喃喃低述著她的秭歸,那峽水繞纏巫山的地方,水有多清,山四季長綠,風溫暖藍湛,她的聲音優美動聽,好似漢家的琴瑟之音。他忽然覺著她整個人其實就是他一直嚮往的漢文化精魂,她的美不單單是動人燦爛,還有種悠久的韻味,令人禁不住深深地琢磨著,她的目光和笑容使你想像著她的誕生之地——東方神秘古老的河流,那一座座月光下寧靜站立的宮殿、城市,那些紅磚綠瓦,亭台樓榭,那些古廟、祭祀、朝拜、禮儀以及奇妙的象形文字和深奧的哲學教義。呼韓邪覺著自己已非當年那個年輕的太子了,他快五十歲了,他永遠也不可能深刻地弄懂他所仰慕的文化,但他擁有她——漢文化精神的女兒。

  夕陽下落時,匈奴氈車隊停住車輪就地紮營,他們支起大帳,燃起幹牛糞,侍女們擠出新鮮的牛乳,倒進銅鍋燒煮奶茶,武士們將順路獵獲來的野雞、野鴨,鹿和野豬扔到空地上,拔出短匕三下兩下就褪了它們的皮毛,又掏出內臟,將整畜用鐵鉗串在篝火上燒烤。當銅鍋裡在滾沸,篝火中飄出濃烈的肉香時,匈奴人興奮地發出陣陣歡叫,雲裳第一次聽到這種叫聲時,驚出一身虛汗,她扒開帳篷看出去,見武士們跳起雙腳,人人手中揮舞著一把雪亮的短匕,以為一場血腥的鬥毆即將開始。

  "就像豹子在嘯。"雲裳說。

  匈奴侍女胡蜜兒走進來,笑說,"莫怕,那是興奮的叫喊,獸肉熟了,香噴噴的肉食,天父賜給我們的,閼氏要不要出去品嘗?"

  "我想,閼氏寧願待在大帳裡。"雲裳說,"咱們的飯也快送來了。"

  皇上想得十分周到,在和親的漢人隊伍中,不僅有各類工匠,還有幾名廚師,專為昭君做漢家口味的飯菜。

  "可是雲姊,我倒想走到火旁,嘗試一下手持短匕割而食之的滋味。"昭君說。

  甯胡閼氏一出現在篝火旁,武士們的歡聲更響了,他們的喉嚨愉快地長長地嘯著,有些人乾脆將自己變做一隻調皮的花豹,上下躥跳著。大單于看著他們,放聲大笑。接著,人們安靜下來,神情莊重地凝望天空中升起的那彎新月,天地陡然跌進一片安謐中,只有火在不斷地舔著漸黑的夜色,匈奴人開始了低沉肅穆的祈禱。

  一串串有力的異族語音在昭君的耳畔盤旋,攜著一股蓬勃的熱騰騰的生命力,這百餘名匈奴人,男人和女人的聲音匯成一股飛揚天地的長風,昭君抬起頭,讓長風高高地掀起她的紅斗篷,吹掠她的額發,她同他們一樣凝望新月,心中充滿聖潔的情感。

  "……是你照亮了黑夜,你是天父額上的一顆明珠!……你誕生於東方古老的大海,來自純潔清澈的水中……光明的新月,黑夜中唯一的光亮,是天父將你皎潔的輝光賜予我們,光燦的明月啊!是你為駿馬耀亮了道路,是你把崎嶇艱險的路途變為平坦的大道!啊,是你!是你……"

  昭君第一次感受到這令人血液沸騰的祈禱,她凝看新月,情不自禁地加入那澎湃的合唱:

  "……啊,是你!是你……"

  這之後,營地重新喧沸起來,人們開始享用他們的晚餐,喝鹹鹹的滾奶茶,撕嚼著熱燙的獸肉,好不有滋味。大單于拔出虎頭金匕遞給昭君,教她割食,從小做慣農活兒的昭君豈能不會使刀?她很快將一塊野豬的腿肉割到自己的金盤裡,並學著別人的樣子蘸著細白的鹽面撕咬起來。

  "味道怎樣?"大單于問。

  "美極!"她吃得興致勃勃,見韓昌韓將軍也刀割手撕地吃得極其豪放,大將軍看到公主在瞧他,就笑說,"在草原日子久了,已變得同草原人一般無二了。"又道:"但是,假如你要在草原上住下去,就得吃肥壯的畜肉,喝濃滾的奶茶。公主嘗嘗奶茶吧。"

  昭君捧起金盞,小心地喝了一口,她覺得自己能夠接受這奶香濃郁的鹹茶,只是她對此十分陌生,她還要不斷地品,逐漸熟悉並喜愛它,她小口小口竟一氣喝光了一盞。奶茶流進她的體內,肺腑一下子給它弄得熱乎乎的,而口中繞纏的餘香令她禁不住再嚮往起奶茶來。

  侍女又給她端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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