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王昭君 | 上頁 下頁
三一


  儀式繼續著,史書上如此記載著這一情節"……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影裴回,竦動左右……"她優雅從容,自信沉著,與大匈奴的君王呼韓邪單于並立于殿上,英雄美人交相輝映,熠閃奪目。

  百官嬪妃均看出皇上的沮喪落寞,嬪妃們卻暗自慶倖得意,美女陰差陽錯,蒙過聖上,嫁至匈奴,實在是眾妃嬪前世的福分,後世的造化呵!若皇上得了她,豈不是再也不肯多看她們一眼了。

  高殿之上獨有一人清楚一切是怎麼回事,既非是誰的福分造化,也不是陰差陽錯,他,毛延壽毛畫師早已心驚肉跳,滿身虛汗了,他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怎麼能以五十歲知天命的年齡去同一個小女娃鬥氣?那王嬙初入宮時不過才剛滿十三。活了人生大半的毛畫師應該明白一個道理:假如是珍珠美玉,你休想遮掩其光澤,就算你狠著心將它埋地三尺,爛了肺,把它扔進深井,可總有一日會有誰翻地時將其挖出,汲水時將之澇出。毛畫師應該懂得但凡珠玉鑽石都是天之精髓所凝生,受天護佑,天生成了它就是讓其於天下大放光明,你毛延壽區區肉身凡胎怎敢抗天?

  毛畫師的身子一點點朝下滑落,面色死灰,他自知死期已經不遠。

  歷代文人們對這段事兒有過很多繪聲繪色的描寫,說昭君走後,元帝怎樣失魂落魄,怎樣將一腔憤怒傾倒在毛延壽頭上,他不僅殺了毛畫師,抄了他的家,甚至還牽連了所有的宮廷畫師,統統殺光了他們,就是剝其皮、烹其肉也不解皇上痛失美人之恨。說皇上從此不理睬別的妃嬪,將自己置於靜室之中,餘生沉浸在對昭君的思念裡。又說皇上萬般癡想之中忽發奇想:那美昭君會不會有同胞姊妹?若有,定會一般模樣,接來立為婕妤昭儀,可慰相思之苦。於是,朝廷欽使水路換行,前往南郡秭歸,再騎馬行至寶坪村,恰好王嬙有一妹子,時年將滿一十六歲,待字閨中,尚未許嫁,於是接到未央宮。入夜,皇上秉燭細瞧,美人王娉與王嬙如同雙生子一般,問一句,答一句,竟是一樣聲音。

  倒不必妄責文人們的想入非非,胡亂演繹,由此不難看出後世人們對收受賄賂的貪婪畫師憎恨之情,以及對元帝因為昏聵糊塗而丟失美女既忿又悲的心情,皇上失去昭君,不如說大漢痛失了瑰寶,思緒起伏的才子們一定要找尋來王娉,替其姊閃耀于漢宮。

  漢書載元帝其人"多才藝,善史書。鼓琴瑟,吹洞簫,自度曲,被歌聲……少而好儒,及即位,徵用儒生……優遊不斷,孝宣之業衰焉。……"可見元帝好不風流儒雅,他並非是個英明君主,絕無其父宣帝的明察秋毫功必賞、罪必罰的為君之道,更無其先祖文、景、武帝的治國之策,朝堂之上,寵信中書令石顯,常常不親政事,大事小情聽憑他一人定奪,為此,妄害了一批忠誠之士:前將軍蕭望之,光祿大夫周堪,宗正劉更生,太中大夫張猛,魏郡太守京房,禦史中丞陳鹹等人均為石顯害死。後宮之內,數千宮女彩娥,全交于畫師的一杆筆,使諸宮人皆蜂擁去賄畫師,如昭君般潔身自好者,便數年不得召幸。

  元帝斬了畫師是肯定的,並棄屍於市。抄沒了毛延壽的家,抄者來奏:畫師延壽家資巨以百萬,府內亭臺樓閣其華麗程度可與皇家林苑媲美。元帝憤怒之餘,心下不免再生了一份悲涼:朕還將他視為心腹,佩二千石印綬,每每畫畢一批宮女圖像必有厚賞,竟還貪心不足如此欺瞞朕!……元帝開始對人生產生懷疑,他貴為君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他的無上尊嚴卻換不來一顆忠心,他的無上權力卻被人輕視。殺!殺掉京師所有的畫師也無法排遣內心的冷寂,他忽然覺著他孤獨極了,茫茫人世,他實際上是一人獨行,諸官們敬慕他,因為他是帝王,嬪妃們愛戀他,因為他是她們共有的丈夫,她們一旦入宮,便永遠無法離開,沒法思量著去找尋哪個男子,百官的榮辱升遷,妃嬪的情愛幸福都維繫在他身上。他想起雄才偉略的武帝晚年時患了可怕的懷疑狂,酷吏們鑽了空子,借此捉捕了許多人,安上各種罪名,武帝不加明辨,一一批准,最後,連衛皇后、親生女兒陽石公主和太子據都被逼而死。武帝孤獨,孤獨到連自己的親人也沒法傾心信賴的地步。臨死前,甚至以一丈白綾賜死心愛的鉤弋夫人,怕她在年幼的兒子繼帝位後,以太后的身份把持朝政。武帝誰都不信任。

  元帝陷進亙古的迷茫之中,天子,天之子也,抑或天佑之子,若按儒學大師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說則是"天不變,道亦不變","天者,百神之君也,王者之所最尊也"天下萬民都應"一統乎天子",卻又道說,天有陰陽,陰陽調和風雨順時,是因為有聖德的明君統治著天下,這時,風不會掀倒樹木,只是促開種子吹開幼芽;雨不會砸破土塊,只會滋養葉莖;雷不會驚嚇人們,只是宣示光耀而已。朝政腐敗,君王昏朽,小人行惡之時,則風倒房屋,雨溢河堤,雪塞牛眼,雹殺驢馬,陰陽之氣相激相蕩,生成妖氣,翻攪天地。

  那麼朕呢?朕為明君乎?昏君乎?元帝不知該怎麼給自己下定語,前幾朝有"文景之治"、"漢武盛世"、"宣帝中興"之稱,而他這一朝呢?元帝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但是,他永遠不會想到作為君王,他缺少的是什麼,他從無自己的思想,他沒有那份大智慧,單是每日批閱那成堆的奏章就令他氣喘吁吁,心生煩躁,接到某郡遭遇洪水大旱、飛蝗盜賊、山崩地裂、饑民遍地、人相食的奏章,他只會哀歎先皇傳給他的大國怎會如此多難?"朕承至尊之重,不能燭理百姓,屢遭凶咎!"他在王座上只是享受這個座位帶給他的至尊和種種快樂,他有廣選天下美女的權力,他可以任意遴選這些美人,可是,可是……他卻與天下最美者失之交臂,元帝又回到初始的問題上來,剛剛縈繞在腦中的那些莊嚴的主題統統消失,他的心陡然跳痛起來,他在殿中跺來跺去,憤怒得難以自製。

  一名內侍進來,跪呈上一卷畫軸,這是從毛延壽府中抄得的。

  畫卷展開,元帝竟又呆住了。

  那王嬙正立于巫山峽水之中,一副神女瑤姬的仙姿美態,說不盡的明媚!

  這時,內侍又呈上呼韓邪單于的上書,這位匈奴大單于歡喜地言道:

  "……願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請罷邊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

  這匈奴君王得了我大漢最美的女兒,欣喜之情是可以想見的,而漢家舍了一個女兒便換取數十萬大軍也難得到的和平,亦當歡天喜地。但元帝心中的痛更深了,他驀地感到他的脆弱和多情,他實在就是一個能夠被情打敗戰勝的人呵。史上的那些文人們於是再編造出:昭君許嫁了呼韓邪後,在等待出行的日子裡,曾與元帝有過約會,二人于後宮庭園的花叢中相對而涕,嗔怪命運多戾,君王愛戀燦若天仙的美人,美人亦傾心風流儒雅的君王,元帝當下咬牙發誓:寧可失信于匈奴單于,也要留下美人,另選嫁出塞之女,選五個,十個!二十!美人淚水漣漣,搖頭說君無戲言,怎能讓皇上為自己擔上這等不好的名聲?不由得皇上對美人的胸懷品德敬重有加,二人再敘衷腸,相約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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