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王昭君 | 上頁 下頁
二〇


  甘泉宮有開闊的廣場,紫殿宏偉氣派,殿外設有祭天的大銅爐和高大的祭壇,多為帝王祭祀並朝會諸侯的地方。上林苑盡覽人間美景,周圍三百里,離宮七十所,是皇上春秋行獵之處,溝穀縱橫,山川起伏,無數珍禽奇獸名果異木遍佈其間。風流才子司馬相如曾作《上林賦》,寫盡它的萬千景觀。而昆明池畔的玉制大鯨魚,每至雷雨,便發鳴吼,鰭尾皆動,是以為奇。然而,最為精美絕倫的當屬長安城內的未央宮,它是眾星之中的一輪明月。

  單是嬪妃們居住的後宮便美不勝收,後宮八區有殿:長樂、長信、昭陽、儲元、增成等,譬如昭陽殿可謂人間仙境,黃金美玉裝飾殿門,飄著明珠和翠色鳥羽的絲帶,九條口銜金鈴的金龍於殿上做騰飛之狀,每逢晴日,金光流溢,光耀昭陽,風過鈴響,如翠鳥婉轉。那殿中裝飾更堪稱天下奇珍,香木彩色屏風,其花紋細若蛛絲。白象牙涼席,綠熊皮褥,褥毛長二尺,坐能遮膝,臥能沒人,熊褥為多種香料薰染,一坐此褥,餘香繞身百日不散。玉幾玉床,綠琉璃窗扉,剔透晶盈,光可鑒人。

  昭君一行入選民女經過十餘天的水陸行程,抵達長安未央宮。但是,帶隊欽使卻沒有讓民女們賞觀他先前許諾過的"豪華帝都,富麗宮殿",車輿由後宮旁門直入掖庭。

  這是個秋日黃昏,落霞擁殘照,秋風逐落葉,園中一片肅殺凋零。掖庭為那些尚無名分的宮女,以及家人子準備的棲宿處,雖有名字動聽的殿所,如月影台、雲光殿、九華殿、鳴鸞殿、開襟閣、臨池觀等,實則為一棟棟樸素灰色的房舍,絲毫不見皇宮的雕欄玉階、金漆銀裹。滿面倦色的民女們一一被一名站在宮門口的老年女官登記在簿,那老嫗每記上一個,便拉著尖尖的長腔喊:"江陵玫仙——居雲光殿。"

  "秭歸昭君——居月影台。"

  被叫到的姑娘就跟隨候在一旁的一名小太監向自己的居處走去。

  那欽使俯身對老嫗道:"張婆,此次選挑的民女可都是俏美佳人,其中那昭君姑娘真堪人間絕色!"

  "姚大人,"張婆冷笑道:"夜色將臨,老身我又眼目昏花,哪裡看得清楚,便是您虎眼豹睛也未必就識得真美,那要毛畫師毛大人的一支蘆管筆才能驗別出絕色哩。"

  姚大人不禁氣紅了臉孔。那毛延壽實在可惡,我們這些朝廷欽差不辭勞頓,跋涉千里,吃盡辛苦覓來的佳人卻不能直接奉給皇上,以悅龍目,偏要經由畫師之筆塗塗抹抹將畫像呈給聖上。欽差們是可以瞅機會向皇上進言:某地新選了一名美人。可是那美人若得罪畫師,便被他塗得面上總有一處不入皇帝眼。欽使大都官卑職小,品位不高,無論如何不敢戳穿這些皇上寵愛的畫師,免得惹來殺身之禍。

  於是姚大人低聲對張婆說:"想來毛畫師會看得真切,婆婆還需關照那姑娘,教她宮中禮數,我自會向皇上舉薦的。"

  "我已在這掖庭六十餘年了,見多了花容月貌,唉,美人可不是都有福氣的,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看這秭歸昭君的造化了。大人吩咐,老身尊命就是。"

  小太監指給昭君的居處,是長廊盡頭一間鴿籠般的小屋。昭君茫然走進,這裡一鋪炕,一面紅漆斑駁的炕櫃和一個妝桌,桌上有只舊銅鏡,盆架上放一個缺齒銅盆,小屋浸出一股淡淡的脂粉香,一張小窗給昏暗的屋子透露點外面的亮色。夜幕很快降臨,小屋轉黑,有很長時間,昭君只是這麼呆呆地站立著,不知做什麼好,接著,她放下包裹,伏身炕上,極度的困意湧上,十幾天的顛簸,早已使她疲憊不堪,她一下滑入沉沉的夢鄉。

  張婆走進,點亮油燈,端至昭君跟前,凝看著她,姑娘髮絲淩亂,雲鬢歪斜,但那容顏……張婆覺到自己的眼睛被姑娘照亮了。

  這之後,老嫗走出屋子,遙看那妃子昭儀們的居所——昭陽、儲元殿方向,心想:那姑娘不過是這掖庭小鴿籠的匆匆過客,她將會很快光照漢宮的。

  一陣嬉鬧夾雜著撩水聲把昭君喚醒,她睜開眼,一線光亮由小窗射進,她坐起來,看見窗外走動著一些女子,她們身穿同一種式樣的裙衫,正由銅盆裡撩水洗面,一邊彼此說笑著。昭君驀地記起了昨夜,我現在是在長安城的未央宮裡,永遠地離開了寶坪村。

  她推門而出,此刻正是黎明時分,但她看不到那枚拱出大地的旭日,高大的宮牆和那一幢連一幢的巍峨殿堂遮住了她稱為天之神樹的朝陽,皇宮把天空隔得四四方方。一陣深深的悲哀填滿了昭君的心,不不!進了天子的皇宮,見不到秭歸的山水,見不到爹娘,怎會連旭日和一個完整的天空也見不到呀!廊上的女子們停止了她們的說笑,都在注視昭君。她的容顏在這個冷風瑟瑟的秋日清晨飄燦著華彩。

  一位年約三十四五歲的女子走上前,拉住昭君,和氣地問她姓名、年齡和家鄉,這女子面容姣好,風韻優雅,嗓音像笛聲一樣動聽,昭君幾乎一下就喜歡上她。

  "我叫雲裳,咱月影台百十來個姊妹都喚我雲姊。"

  整整一上午,昭君都跟著雲姊,這座灰色方磚砌成的宮室讓她感到冰冰冷冷,只有雲姊臉上的笑容是暖洋洋的。二十年!雲姊竟會在這樣的地方住了二十年,昭君覺得不可思議,難道我也會如此嗎?

  雲姊凝視她,妹妹,你不會,也許明天,也許後天,你就會奉旨去侍寢。

  "侍寢?"昭君睜大眼睛,這個詞匯對才十三歲的她來說,還極為陌生。

  雲姊笑道:"就是去陪伴皇上,我敢斷定,皇上只要見了你,便不再去思想別的女子了。你會住進昭陽殿的,盡享人間的一切榮華富貴!"

  但昭君對於富貴,實在沒有感性認識,在她的心目中,還有什麼比採桑、浣紗、網魚、摸野鴨蛋和在青山綠水裡唱巫歌跳峽舞更快樂呢?她知道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於是昭君竟伏在雲姊的懷裡傷心地哭起來。

  中午用過飯食,張婆來了,捧著一盤分發給新來家人子的東西,有胭脂、唇脂、妝粉和一條畫眉的螺黛,另有上妝的絲棉並眉筆等物。昭君依舊沉浸在悲傷中,對這些東西絲毫不看。張婆細瞧,發現這小仙子顰眉含愁時更是別有一番韻致。老嫗拍手樂道:"真跟畫兒一般!要是咱們的皇上看見姑娘的這般模樣,可就不會再睬那些金翠滿身的妃子了。"

  與雲姊的言語一樣,昭君只要見到皇上,皇上註定會喜歡她的。可皇上是什麼樣子呢?昭君是否會喜歡他?

  她向雲姊提出了這個問題,雲姊想了想說,她只見過皇上一面,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雲姊神色黯然,說來一切真是命中註定的。那時,當今的王皇后王政君與雲姊一同被選入宮,成為這掖庭深巷中默默無聞的家人子。皇上,那會兒還是太子,剛剛死了他最寵愛的司馬良娣,整日裡愁眉不展,痛不欲生。他的父皇宣帝就對皇后說:聽說掖庭新近選來些出眾的佳人,挑幾個服侍太子吧。雲姊記得那是個早春時節,皇后園中的金葉梨開了一樹美麗的花兒,皇后就召太子來賞花,政君雲裳等五位姑娘被喚來陪伴太子。那真是個喜氣洋洋的時刻,人人都把自己刻意修飾了一番,然後嫋嫋娜娜地坐在太子兩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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